今次,倒是准备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了。
一晃已是半月,南边已是暮春花落,北边倒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从平都南门出,一路上错落着许多客栈。
客栈虽多,但都很有些讲究门道。这些客栈连牌匾也不用挂,只在门外插着一面酒旗,入内才发现大有不同。
有些天才擦黑,客栈里就鲜有人声,只有一个小二在台前守夜,那里面住得大都是来平都求官的文人,都睡得早,希望一早梳洗打扮了,能进城拜见贵人;
有些临近黄昏才渐渐热闹起来,里面住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赶着平都的夜市进城;
最多的是远远飘出酒香的,刚一靠近,就能听见其中喧杂,那里多半是江湖客歇脚,这样的客栈,茶饭很是粗糙,胜在酒烈,几杯下肚就能暖了肠胃,乐而忘忧。
陈元青推开房门,看着桌子上已经空了的四个酒坛,知道自己来晚了。
“坐。”桌边的人也没怪他,只是随意朝自己对面点了点头,问道:“要不要来一杯上好的桃花醉?”
陈元青坐到了另外一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丝毫醉意,不禁感叹:“几年不见,你的酒量倒是见长不少。”
梅韶喝得豪放,来不及吞咽的酒顺着他的下颚、脖颈蜿蜒向下,没入他红色的的衣襟中,偷偷地洇了一片。
他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斜睨了陈元青一眼,一双眼似笑非笑的,却是看得陈元青心底有些发毛。
他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不一样了,虽然只是一眼,但是陈元青能够深深地感觉到,同样的一双眼,曾经的飞扬跳脱、恣意欢笑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媚气,还有那媚气之下深深掩盖着的寒意和戾气。
“这个人的样子能仿吗?”梅韶放下酒碗,从腰间取下一卷画轴,推到陈元青的面前。
他收回打量着梅韶的目光,依旧调笑道:“你飞鸽一封,我从岚州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为了这个?”
展开画卷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元青又言:“这个画师画人倒是画得极好,我可以仿得七八分像,如果你见过画中人,在旁增补些,绝对以假乱真。”
“做得仔细些,那个人最喜欢这张脸了。”梅韶拂过画像上的人脸,冷笑了一声。
“嗯?”陈元青低下头眯着眼睛又端详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呵,你要去见的那个人患有眼疾?这张脸稚气未脱,顶多算个清秀。哪有你容貌出众。”
“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喜欢的自然是柔弱无害的兔子,我这样的,脸上都刻着恨意。不换张皮,怎么近得了他的身呢?”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碗的边缘,低垂了眼,眸中潋滟一闪而过,似有怀念,又有恨意。
一炷香后。
“我这双手,一画可是百两黄金。便宜你了。你看看,哪里还要增补?”陈元青把铜镜推到他的面前,“这个眼尾要不要再遮遮。”
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梅韶心里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脸,抬手抚过眼角,放下时碰到了自己的耳垂,他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怎么了?有破绽?”
“瑕不掩瑜。”梅韶顿了顿:“做完了就滚回家里去,让你父亲发现你偷跑出来,指定要打断你的腿。”
“真是没良心啊。”陈元青感叹了一番,“都到平都脚下了,你就不邀我进去同游?”
“可以啊。”梅韶懒懒地回道,“只要跟着你一路从岚州过来的人能准你进城。”
陈元青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离家出走的本事有了长进,没想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尾巴。
六年前,梅韶在岚州小住,还没有来得及过完夏天,平都就有消息传来。
梅家联合钱、柳、冯三家举兵临苍山之下,逼迫陛下,意图谋反。随后陈家就收到了梅韶父亲梅洲的书信,拜托陈家家主瞒住梅韶,别让他回平都。
那几日,陈元青过得很不安稳,他偷看了父亲和梅洲的信件,得知梅洲是在谋反事件败露之时偷偷送出了消息,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儿子。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谋逆之罪定下,朝廷必定会向各州颁布诏书,等梅韶知晓了这一切,会不会怪罪自己没有告诉他。陈元青深刻地发现,好奇心这种东西,有时真的会把人逼上绝路。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手贱。
思索了几日的陈元青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好兄弟的命更为重要,正当他打定主意瞒梅韶到底的时候,却发现有人约了梅韶出去,他留了一个心眼,悄悄跟过去看了。
在陈府外约着梅韶见面,告诉他消息的就是画上的这个人。
彼时平都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来等着梅韶,可他避着陈家所有人,当晚就走了。
没有看住他的陈元青很是自责,也想跟着去平都,却被陈老爷子拦了下来,他不甘心,私下里查过那个通消息给梅韶的人,打听到他是白家独子白秉臣的师弟。
“刚才着看画像上的人,我就觉得眼熟,虽说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是他的容貌也没有改变多少,当年告诉你苍山事变的人就是他,如今建州刺杀你的也是他,他是当今右相的师弟,一直要杀你的是白秉臣,对吗?”
陈元青有些纠结,他连话音都放轻了,似是怕惊动面前这个人的情绪:“可你在岚州时,和我说的那个心悦之人,是不是也是白秉臣?”
“当年你从我手上骗走的那块紫檀木,说是要亲自刻了送给心仪之人。才刻了一半,就传来苍山事变的消息,你匆匆忙忙地赶回平都,就再没和我联系。”陈元青看了一眼梅韶的脸色,发现他拿着酒坛的手在轻轻敲打着酒坛外侧,像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甚至还对他挑了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到现在那个半成品还在我房里,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认定了的人和事不会轻易更改,若不是有什么横亘在你们之间,那块紫檀木也不会空等了这么多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可自他登上右相之位,送礼的人早就把他的喜好揣测了个透,谁不知道他偏爱木雕。现今你又要回去,你是不是还没死心?”
“说什么呢。”梅韶轻笑一声,“年少之时识人不慧,是我一时冲动,错把一点情谊当成爱慕。就这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值得你逮着不放,特意说来笑我。”
他话越说得漫不经心,陈元青越发觉得心慌。
梅韶祖籍在岚州,和陈家是世交,两家一个是朝廷官,一个江湖客,脾性竟难得的相投,直到梅家调往平都,两家的来往才渐渐地少了。
陈元青常听父亲说,平都是天下贵胄云集的繁华之地,同样也是最摧折人心的诡谲之地。他起初还不信,直到梅家遭遇变故,大厦忽倾,自己这个幼时的玩伴也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方才知道平都中的人心诡谲风云更甚江湖刀光剑影。
六年前,梅韶踏入平都,满身伤痕、疯疯癫癫地从那座城里捡了一条命出来。如今,他再入平都,不知又有怎样的境况等待着他。面临着六年前一样的场面,迫于家中的阻拦,自己还是不能陪着他一起面对,可是至少这次,自己能送他到这城下。
“走了!”梅韶敲了一下正在发着呆的陈元青的脑袋,“记得替我把酒钱给了。”
“重锦!”陈元青突然喊了梅韶的字,话噎在喉中半响,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才吐出来:“若是有朝一日,心灰意冷之时,记得岚州故友,依旧温酒以待。”
梅韶眸光微闪,笑了:“平都梨花开遍,正是好光景,宜快马进城,酿梨花白去。”
第3章 再相逢
是个好天。
春日里的暖阳最是和缓,烘得人有些眼热发软。
六载岁月,昭和路上的商铺都换了几拨,原来北边尽头那家卖胭脂的姑娘都嫁作了人妇,留下她的母亲看店,看着这一老一少相似的眉眼,倒让人平白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来。
只有这座府邸没有丝毫的变化,它就像是不会老一样,依旧坐落在这里。
上一篇:莫太傅说他不答应 下
下一篇:青玉案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