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再听他话中的深深质问,白秉臣点点头以做回答。
梅韶想上前,却还是没有挪动步子,他哑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有苦衷,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知道太多,对你不好。”白秉臣回避着他灼灼的目光,又补充道:“对大计也无益。”
积攒在心的愤怒、质疑、委屈和难受在白秉臣寥寥几个字的敷衍中彻底迸发,梅韶感到自己眼前一热,他不知道白秉臣是怎样的心狠,能够就这样看着自己像小丑一般恨着虚无的仇人,看着自己上蹿下跳地去谋划,看着自己排除万险地回到平都与虎谋皮。
他的痛苦与挣扎,他的仇恨与心痛,他苦苦自抑了六年,变成了现在这样疯不疯傻不傻的样子,而白秉臣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着,沉默着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
“你是有多不信任我?你们是有多不信任我?”梅韶凄凉地笑着,“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一无是处,只是个借着祖辈战功逍遥快活的浪荡子,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觉得我会耽误你们的大计是吗?”
听到梅韶话中隐约的哭腔,白秉臣再也忍不住看向他。
明明梅韶离自己那样的近,他却像是一个人独立于苍野一般,满身的凄凉和无助。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一个人背负着仇恨,有多少次,多少次我就要放弃了,都咬着牙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我恨着你,恨着白家,恨着天子。可今天,直到今天,我韬光养晦,想着复仇在望的今天,你,你们告诉我,往昔的仇恨都是假的,梅家的赴死是自愿,武将的牺牲是自愿,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心甘情愿,那我呢?我算什么?”
梅韶已经看不清白秉臣的样子,他只感觉到心中强烈的情感翻涌而上,毫无发泄的地方,“白秉臣,你告诉我,我算什么?算为父报仇的孝子?还是你们眼中的笑话!”
“既然在你们眼中,我都是这样于大业无用,不明事理又愚蠢的人,那为什么还要我活着呢?我合该就和梅家的众人死在一起,死在行刑台上,也不愿这样糊涂又可笑地多活了这六年!”
见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站在当地,哭着笑着,状似癫狂,白秉臣心中剧痛,他眼中也有了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说一句话,生怕自己的泪水随着话语落下。
在心疼的促动下,白秉臣很想冲动地下床去把这个看着破碎的人揽进怀里,告诉他一切,就在他终于煎熬不住,就要不顾理智地冲过去的时候。
梅韶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与白秉臣拉开距离,无声地抵触着,轻笑道:“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他的情绪收得那样的快,眼中却似一潭死水,终于激不起半点波澜。
多年隐忍着不被仇恨吞噬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就这样做个疯子吧,梅韶想,反正也无人在意。
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可笑可悲,是自己可怜可叹,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做着复仇大梦,他们都没错,是自己错了!
父亲为了他的信仰,不惜赔上全府性命,世伯们为了心中大义,甘愿赴死,白家为了长久谋算,忍辱负重,他们能够抛却一切,抛却情感,他们都是大忠之人,都能流芳千古,呵,只有自己是个俗人,只愿守着一点家中温暖,守着一点兄弟情分,守着一点挚友之谊,是自己不识好歹,不知大道!
原来他们和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
多少阴差阳错事,缘是自己是痴儿。
梅韶几乎是踉跄着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好难受,梅梅不是天生的英雄主义者,他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他只是个想要过着一般生活,做一个有爱的人也被爱着的人。国家大义梅梅懂,但现在他的眼中不如身边人,所以在当时怎么也查不出梅家谋反的破绽时,他也是恨着白家和帝王的。(换芽)
第63章 必死人
梅韶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白秉臣半靠在床头,任由心中情绪翻涌,却不知从何处开始想起。
整个沧州城知道当年真相的只有自己和方敏,没有自己的准允,方敏是不会这么大胆的。想着梅韶最近也没有和平都里的人有什么联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梅家人给他留下了什么,让他摸到了端倪。
可是若真是梅家人给他留下了什么线索,按照梅韶如今的实力,不至于找了六年,才在今日得到真相。可若是梅家直接留下什么信物书信告诉他苍山谋事,为什么当年不给他,偏偏要等到今日呢?
反复思量都是不合情理的死路,白秉臣扶了扶额头,甚至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些什么阴谋。或者是多年浸淫官场给他的习惯使然,他遇事总是先想三分坏处,这样的戒备和顾忌已经刻入骨髓,很难更改。
脑中略过方才梅韶失控的哭腔和脸上的红痕,白秉臣心上狠狠一揪,疼痛又卷席上来,一时眼前发花,头晕目眩起来。
他最见不得梅韶哭。
从他少年时打了败仗在自己怀里哭过之后,白秉臣就再也见不得他落泪。
梅韶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平日里看着流光满溢,蒙上一层水雾后,本该变得楚楚可怜,可他偏偏连哭也是上扬着眸子,倔强又高傲地不肯让人看见那点水色,就更是叫人看着心疼。
白秉臣没有想到梅韶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知道真相,他的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面对梅韶突如起来的诘问,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解释,也不知怎么分辩。
私心里,白秉臣一点也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他不该卷进来,他依旧应该是不涉一点纷争的逍遥人。即便理智上,白秉臣清楚梅韶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不可能再性情如初,可自己就是执念着想留住一点他当初的一点秉性。
白秉臣是理智冷漠的,可在梅韶身上却有着隐忍不发的控制欲和求而不得的执念。
喜欢他是自己的事,无论他的看法如何,白秉臣都会固执地守着这一点点私心,年少时那些对梅韶来说微不足道的关心,已经足够支撑自己背负所有,也依旧足够自己这样走到死亡尽头。
直到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端到白秉臣的眼前,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季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你在意他。”
见白秉臣一言不发地端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季蒲盯住他的脸,突然开口。
指尖轻轻颤了颤,白秉臣将眼中情绪都掩在热气之下,没有应答。
难得地,季蒲流露出一点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他伸出的手在白秉臣的头上停了停,还是轻轻落下,拍了拍,用一种长辈的口吻道:“我记得,当初在谷中的时候,一次暴雨,你救了一只翠鸟,那只翠鸟很是漂亮,你也很是喜欢。本来谷中和你同龄的人就很少,师姐她又总是郁郁寡欢,有了那只翠鸟陪着,你很是开心,日日陪着它玩,给它做笼子。给它喂食,和它说话。可渐渐地,它伤好了,你觉得它应当是自由的,就想把它放走。”
抱着空了的碗,白秉臣定定地看着被子的一角,听着季蒲的轻语。
“可它习惯了和你的相处,你不管怎么放,它都不肯走,后来你就冷着它,不再睬它,直到有一天它真的飞走了。你嘴上不说,可还是会无意识地盯着空笼子发呆。你私心里是想留下它,就像你刚才是想留下梅韶一样。”
季蒲看一眼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一团的人,他甚少将自己这样柔软又孩子气的一面显现出来,可季蒲知道,对于政事,他或许是个老手,可在情感上,白秉臣一直是个逃避者。
他看着理性克制,只是因为自己一再地逃避,固执地去付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并一厢情愿地不肯接受任何的反馈,或者说,他怕接受反馈。白秉臣可以接受默默付出之后,没有任何的回应,但不能接受说开之后被明晃晃地拒绝。
在他并不长的生涯里,在情感上鲜有的几次表露都是以被抛弃告终,他被从小到大依赖的母亲抛弃,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周越抛弃。
于是,他再不敢露出半分笃定的情感,生怕被轻视,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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