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之上不燃灯火,头顶皆是镶嵌在吊顶上的夜明珠,大小不一,如星子一般错落点缀,投出一片片暗光。路上的行人都戴着恶鬼面具,远远望去,忽明忽暗,状似中元夜半,百鬼横行。
各种新奇的小玩意,珍稀的动物、美艳的男女、一切明市上禁止买卖的东西在这里都是寻常。借着这张鬼面的遮掩,那些难以摊在阳光下欲望,全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里。
各个摊位的面前都有不少人围观询价,只有一座尖塔面前少有人至。
只是远远一眼,那座尖塔就令人不适。每两层的塔檐都是犬牙交错,上下交叠,往上弯曲的塔檐挂着一个骷髅头,里面塞着红色的夜明珠,阴恻恻地照亮青铜色的塔身。
避过人流,白秉臣径直走到这座塔的面前,神情怪异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匾额,上面的“往生”二字,笔迹起落竟与他的字迹极像,即便是他来过多次,每当看到这以假乱真的字迹还是会深感不适,它就像是一双来自地底的眼睛,监视着他这尘世之人。
看见他手中的玉蜉蝣,门口黑白无常装扮的守卫弯过身子,细声迎他入里:“贵客临门,往生极乐。”
往生塔共有十八层,对应着十八层地狱。内里回廊弯曲,攀着中间的一棵打通了所有楼层的财神树,盘旋而上,叫人一眼看不到尽头。
迎面而来的“牛头”瓮声瓮气地问道:“贵客要找哪位鬼商?”
“我找吊死鬼。”白秉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牛头”微微停顿的声音中听出,吊死鬼确实出事了。
“吊死鬼已往生极乐,贵客的生意已另交鬼商,我这就带您去。”
听到确定的消息,原本还对范鸿信的话半信半疑的白秉臣已然相信死去的吊死鬼就是陈满。
白秉臣特地留意着,“牛头”把他带到了十三层上,比原来吊死鬼所在的第十层还要高上三层,看来这个接管吊死鬼生意的鬼商等级要更高些。
“牛头”推开门,示意白秉臣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食物的香味,为这个诡异的地方增添了一点人间的气息。
堆成小山一般的食物堆里,一个干瘦的小人埋在里面大快朵颐。见有人进来,饿死鬼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猪肘子,把油手在身上随意地擦擦,嘻嘻笑着上前,围着白秉臣闻了好几圈,才开口道:“贵客的味道很陌生,是吊死鬼的主顾?”
见他并没有认为自己是新客,看来十三层以上的恶鬼并不接待新人。
“前些日子我听说吊死鬼出了事,今日是特意来销账的。鬼死帐销,这可是你们鬼市自己定下的规矩。”白秉臣环顾了一下四周,实在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轻蔑地笑了:“十三层的待客之道仿佛还不如下面几层?”
这俗世里的鬼沾染了几分人情世故,是最会欺软怕硬的。自白秉臣进来之后,饿死鬼就一直偷偷打量着他,见他行走举止规矩,看着是个好欺负的,就没多留意招待,谁知这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恰逢隔壁还有一位脾气大的主顾,饿死鬼才应付了他,躲在这里清净一会,岂知又来了一位祖宗。
眼见着不好糊弄,他赶紧命人连桌带东西都撤了下去,重新熏了香,陪着笑道:“名册在公子手里,您稍等一会,我去取来当面销账。”
“等等。”白秉臣叫住了他,“上次在吊死鬼那里买的孤枕味道不对,不知你是否能联系上主人,换上一盒。”
“假的?这不应该啊。”饿死鬼自说自话,打开了盒子,用留了两寸长的尾指指甲挑出一点香,放在鼻端轻嗅,“确实有些不同。”
“你也懂得香料?”白秉臣坐在桌侧,状似不经意地观赏着桌上的夜明珠,腰背却绷得紧紧的。
孤枕的卖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白秉臣只好铤而走险,让季蒲配置了一种可以长久留香的香料掺在这孤枕里头,自己谎称孤枕香有问题,待到鬼商将孤枕拿给卖家,卖家身上就会沾染上这种就难驱除的味道,再用同悲谷擅长寻香的翠鸟追踪,或许能找到点零星线索。
只是没想到这个饿死鬼看起来像是懂点香料的样子,若是被他识破,这香到不了卖家的手中不说,自己恐怕也难走出鬼市。
“我只懂吃,哪里懂得这样精细的东西。只是吊死鬼走了,卖香的主顾送了一批孤枕来,我刚闻过,和你这盒味道确实不同。”饿死鬼大大咧咧地收起香盒,朝他行了个礼,“贵客稍等,我这就去找公子拿名册。”
饿死鬼拿着香盒离开,却只是转过屏风,打开另一扇门。
那是和白秉臣相连的另一间房。
桌上拳头大的夜明珠照着另一张戴着面具的人,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的骰子,听见饿死鬼进来,微微侧过头。
矮小的饿死鬼堪堪能看到坐着的人清晰的下颚线,只凭借着那人一双含露的眼睛,就能窥见那鬼面下定是一张好皮囊。饿死鬼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心想要是把这样的一个人拆分解骨,细细烹饪,味道一定与众不同。
“这么久了,还是没想好我的条件?”梅韶敲着桌子,轻笑一声,“我们有买有卖,宾主尽欢,不是很好吗?”
“抽利三成。”饿死鬼把香盒扔到他的面前,得意道,“有买家说你的香出了问题,按照惯例,出了问题的东西是不能再在鬼市售卖的。”
梅韶并不买账,看也不看那香,态度很是强硬:“我售卖给鬼市之时,双方都是检查无误的。或许是你们保存不当,又或许是那个买家做了手脚......”
“即便是做鬼,也不要太贪心,孤枕的一成利,已经远远够付我所托之事。”梅韶拿起香盒闻了一下,补充道,“我最大的让步帮你换掉这盒香,你心里清楚,这件事责任在谁,有这个时间和我磨,不如去把你那头的买家扣住,也好向你家公子有个交代。”
见梅韶推测出孤枕的买主现在就在隔壁,饿死鬼无奈地跺跺脚,坐在他的对面,泄气道:“好吧,依你所言。你想求得冥婚的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是黎国之内的人,我们都能找到她的坟茔,帮你把冥婚两人葬在一处。”
“我要活的。”梅韶贴近饿死鬼,缓缓吐出这句话。
“死墓易找,活人难得。活人冥婚可不是这个价。”饿死鬼阴恻恻地开口,“你若是诚心,再让一分利。”
梅韶半弯下腰,仔细看着饿死鬼浑浊的眼睛,威胁道:“吊死鬼手上生意的两个大宗,一是我手上的孤枕,二是陈家的冥婚。不瞒你说,我在朝中有些眼睛,这次陈家折了,他背后的人也逃不脱干系,没了大人物撑腰,冥婚这桩买卖也就算黄了。我这也算是在照顾你最后一桩冥婚生意,更何况,你舍得冥婚和孤枕两棵摇钱树都死了吗?”
饿死鬼却不松口,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子,一双腿悬空着晃荡,毫不惧色地回望:“往生塔开了门的生意,就没有黄了的道理,陈家不过是一条最底下的狗。我也敢打包票,只要黎国的朝堂还在,这桩生意就黄不了。您的孤枕也绝不会独占鳌头。”
听他言语得意,想必陈家一案背后的主顾不是一般的朝堂重臣,暗里听出了这层意思,梅韶也不再追问,顺着他的话,故作遗憾地答道:“既然如此,两分利。待我死后,活人入墓。”
饿死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些年来,吊死鬼手上经过的冥婚少说也有上百件,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自己身后安排冥婚的。活人求活人冥婚,你可真是怪人。”
他仿佛是来了兴致,凑近道:“听你言谈,也是个有权有势之人,观你体态,也无病无灾。来此要求冥婚的,多半是生死相隔不能如愿的。你这两人皆尚在人间,哪怕强娶,那女子性子再烈,也能求得一夜温存。怎么做这深埋底下,冰冷相对的事来。”
“总是有些仇怨比生死还要令人如鲠在喉,不愿活着面见。尘世不敢相对,才求死后共眠。况且,我要的这位陪葬之人,位高权重,又颇有些心机手段,不知公子能不能替我请得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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