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68)
他身为左相,于官吏调动上也有几分说话的余地,若是情况紧急,便可以不必等京中调令,自行安排。
除此之外,江晓寒最近也没什么太大心力死盯着贺留云,对方的底牌他已经知晓,便不会过于忌惮。倒是程沅最近有事回了乡下任平生那里,谢珏没了去处,一天到晚在府衙瞎转。
谢家的事还没个结果,江晓寒费心费力,还得忙着瞒他,天天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给他安排些差事,将人弄得远些。
安庆府那头的卫深不知是真的只看军令,还是存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对江晓寒的命令照做不误,甚至未曾多问一句备这么多火药是要做些什么。
江晓寒的人都是江影一手调教,比宁铮手下的草包不知要好上多少,那头谢永铭还未到京城,江影派去边城接应谢瑶的人已经回来了。
——可谢瑶却没能好端端的接到。
“……大人,我们到时,谢小姐已经不成了。”风尘仆仆的下属浑身都是灰褐色的尘土,瞳仁涣散,眼周一片乌黑,一看便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的赶回平江的。
“……你说什么?”江晓寒直愣愣的问。
下属小心的瞥着他的眼色,迟疑道:“……大人,谢小姐惊厥过度动了胎气,边城的大夫救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
江晓寒眼前一黑。
“公子!”
江晓寒儿时常见谢瑶,谢瑶比他大两岁,从小跟在谢留衣身边,哪怕是江晓寒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姐姐。
自谢留衣死后,谢瑜向来不愿意与他扯上什么关系,江晓寒一直都知道。只是谢瑶不同,可能占了年少时那句“姐姐”的情分,谢瑶对他倒一直不错,江秋鸿去世时,还写了书信来宽慰他。
江晓寒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谢瑶时,对方才二十三岁,正跟着谢留衣一家迁出京城。当时谢珏已经出生,被独自一人留在京中,谢瑶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麒麟香包,一个戴在谢珏身上,另一个则送了江晓寒。直言她将二人都看做自己的弟弟,京中水深,希望他二人皆要平安。
——这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江晓寒闭着眼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因何如此,谢永铭被问责是先前的事,谢瑶怎么会现在才惊厥过度导致胎气不稳的。”
下属将佩剑搁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包裹,膝行几步:“公子过目。我们到时,谢家小姐还未失去神志,确认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她直言要将此物交给您。”
江晓寒伸手接过,那布包里头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江晓寒费了些力气才将其撕开,露出里头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谢瑶的亲笔信,而另一封,则被黄绢缠的严严实实。
江晓寒的心顿时凉了大半——这是圣旨。
江晓寒定了定神,先将那封圣旨拆了开来,里头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说因宁宗源身体不济,恐有变数,是以召谢永铭父子二人进京述职。
——圣旨上写得隐晦,然而此时进京名为“述职”,实则怕是要定下储君人选。
江晓寒认识宁宗源的笔迹,确认这封圣旨必定是他亲手所书,可问题是,可这封圣旨为何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谢瑶手中。
江晓寒将这封圣旨放在一旁,又去拆谢瑶的信。
谢瑶的亲笔信字迹潦草,纸张也揉皱成狼狈的模样,江晓寒摩挲着纸页边缘的干涸的硬块,几乎能想象到谢瑶是怎么一边流着冷汗,一边硬逼着自己将这封信写完的。
谢瑶想必当时已是油尽灯枯,这封信写的十分简短,只说在谢永铭与谢瑜被迫回京之后,她觉得这件事不对,又回军营去翻出了月前往来京城的信件。
她身为谢家大小姐,谢家军自然不会拦着她,她在军帐里左翻右翻,后来还是无意间将装着信件的木盒失手摔在地上,才发现里头另有夹层,夹着一封明黄的圣旨。
这封信就此结束,江晓寒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谢瑶的眼界不俗,自然能明白此番不过是有人动了手脚,要对谢家军下手,诓着谢永铭去“抗旨不遵”。
这封亲笔信轻飘飘的落在桌案上,江晓寒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谢瑶拼尽全力将这东西送到他手上,是求他伸手救下谢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枕星海、叶月渚、汤圆圆圆的、打酱油的浮生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82章
“贺留云不能留了。”江晓寒沉默片刻,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股浓浓的疲倦意味:“宁铮将圣旨藏起来,便是打好了主意要置谢家于死地。可谢家决不能就此没落,谢家若倒了,边疆恐生大乱。”
若谢永铭只是上书陈情,驳了个普通的奏疏旨意那便罢了,偏偏这有宁宗源的亲笔圣旨,谢永铭还敢上书拒绝回京,便有拥兵自重之嫌。
说轻了叫大不敬,往重了说,甚至可以治他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谢永铭身为一品护国公,自是可以在朝堂上喊冤,可谁又能相信圣旨被藏在木盒的夹层中并未叫他看见。
退一万步说,哪怕有人相信,可这被割成两半的朝堂上还有人能替他说话吗。
宁铮和宁煜都有着自己的盘算,他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九重高台上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为了能达到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一个敢胆大包天的冲边疆守军开刀,一个胆敢养着私兵意图谋逆,果真都是宁宗源的好儿子。
个顶个祸乱江山的混账。
江晓寒被他们气的胸口发疼,硬灌了两杯茶下去才将那股几欲作呕的感觉压了下去。
但他连气愤的资格都没有,上位者喜怒皆不属于自己。何况现下江影站在他手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远道而来的下属就跪在堂下,等着他的吩咐。他若自己烦乱起来,怕是这场仗就不用再打了。
外头暮色西斜,火烧云将半个天空染得赤红一片,活生生像是烈焰腾空。
——他不能再等了。
江晓寒忽然清楚的认识到这个,无论他有多不想,多不情愿,他依旧还是要投身那个火坑,像贺留云和温醉一样,将这池水搅得更混——哪怕最后依旧要在这二者之中择其一,起码,他也要保下谢永铭。
“江影。”江晓寒终于开口:“去给卫深传信吧。”
江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问:“那里头的人——”
“这是个意外。”江晓寒的目光落在窗外大片大片的红云上:“意外可不会提前预警,对不对。”
这就是要连人一起埋了。
贺留云信佛,自己的生祠自然不会建的寒酸,就江影知道的消息来看,那里头林林总总,少说有两百号人。
江晓寒面色冷淡,仿佛刚刚下令不留活口的并不是他。他的目光空洞的越过这座城,刺破层层叠叠的迷雾,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江墨的错觉,他总觉得江晓寒眼中覆盖着一层浓重的悲哀。
江影沉默片刻:“是。”
江晓寒目光沉沉,声音平稳:“试探卫深势在必行,但这件事不容疏漏,叫咱们的人也去。”
“是。”
江晓寒向来做事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没有洛随风这么一遭,江晓寒必定只会炸了那生祠,然后以失职之罪将贺留云带回京中听审。并以此为由来跟宁铮谈谈条件,可洛随风这么一来,贺留云便是断断不能活了。
贺留云心机手腕不知比温醉高出多少,温醉好歹只是为了自己的外甥奔波,说来说去都是一族的荣辱。可贺留云的心比温醉还要野,他不但想一步登天,还甚至妄想拿捏宁铮。
大楚绝不能有一个受制于人的帝王。
兵籍录这件事已经成了贺留云最大的指望,只要宁铮一日活着,他就一天能够翻身,哪怕江晓寒将人拿住,或是想方设法将兵籍录原件拿到手,恐怕也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他绝不能让贺留云活着回到京城,哪怕杀了他会有麻烦,也必须让他在平江城永远闭上嘴。
单单被发现了建造生祠有什么用,贺留云大可反咬一口,说是当地百姓感念他的为人,自发替他建造的。
只有将这件事彻底闹大,按死在贺留云以权谋私上,才能将这件事狠狠钉在宁宗源那多疑的死穴上。
江晓寒从未想过要如何揣测两位皇子的心思,他也不需要揣测这个。若是江晓寒当真想做些什么,只需要拿住宁宗源的心思便够了。
宁铮想用抗旨不遵来拿捏谢永铭,江晓寒就只能还他一个身犯僭越之罪的贺留云。
心念电转间,京中、平江和安庆府已经在江晓寒心中连成了一道线,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已经浮现了无数可能出现的变故。
他将这些变故一一记在心中,又尽可能的找寻着解决之法。
八月已经过半,离冬月十六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时间太紧,催命似的逼着他从现在开始,便一刻都不能放松了。
窗外的夕阳已经斜去大半,原本橘红色的天颜色变得更加浓稠,江晓寒从府衙看过去,只觉得那像是粘腻的鲜血。
江晓寒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绚烂的云火,他神色自若,不带一星半点旁的情绪,仿佛在须臾之间被他赶上绝路的二百条人命,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缕尘埃。
江影跟了他六年,每每到这种时候,却依然摸不清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而江晓寒在想颜清。
在平江这些日子,无疑是江晓寒这些年来最为放松的几个月。颜清此人干净又磊落,令他不可自拔的沉溺其中。 但江晓寒又时刻清楚,颜清所见到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些深埋在刀锋和鲜血下的狠厉才是真正的他。
就像今日。
他可以眼也不眨的断送二百条人命,只为了名正言顺的杀了贺留云。多年来他这样的事做的多了,却从没有一次感到这样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