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9)
“为什么今日说了?”颜清问。
颜清说的丝毫不错,凭他的性子,应将这些话都埋在心里,这样日后无论如何,他也能将这一段萍水相逢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别说颜清,连江晓寒也觉得,他今日说的话做的事实在不像他。他亲手砍断了自己一条退路不说,还有可能将另一条路一并堵死。
——为什么说了,江晓寒在心里苦笑。因为他有种预感,若今日不将话说明白,他来日一定会后悔。
“因为我突然发现,对我来说,你这个人似乎比你的身份更重要。”
这便是坦诚了。
江晓寒明白,从这句话伊始,颜清昆仑传人的身份,在他这里就要一笔抹消。
但他却又感觉轻松。明明失去了一张最大的底牌,可他却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颜清早就发现,不知是否性格使然,江晓寒在“坦诚”二字上做的格外艰难。早在进入平江之前,江晓寒虽邀了他一起同行,却又夸大其词的唬了他一顿。今日又是如此,像是只要他先一步将自己吓跑,分道扬镳时便不算尴尬一般。
思及此,颜清竟觉得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笑。
不过无论是之前还是今日,江晓寒显然都没令他后悔。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在江晓寒诧异的目光中与他轻轻一碰杯:“那便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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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颜清自顾自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发现这酒确实醇香清冽,是难得的好酒。他平素并不嗜酒,但在昆仑时偶尔大雪封山,陆枫便会启出他窖藏的美酒,邀他一道浅酌几杯,久而久之倒是养成了条挑剔的舌头,对好酒也存了几分兴趣。
今日是江晓寒说要赔罪,颜清也不准备客气,将空了的酒杯往茶盘上一放,等着江大人替他斟酒。
但向来聪明伶俐的江大人像是变成了个断线的皮影人,只呆愣愣的坐在那盯着颜清。他的右手无意识的在身前拢了一把,却只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从他指缝中轻柔的滑过。
他抓了个空才想起来,他常带的那柄折扇已经被破损的不成样子,不能用了。
颜清似乎对他的走神很不满,屈指敲了敲茶盘:“怎么,江大人的赔罪酒,只能喝一杯吗?”
“怎么会呢。”江晓寒随口一答,习惯的伸手去拿酒坛,刚刚触到沿口才恍若回神,抬头看了看颜清。
颜清挑眉:“嗯?”
这下饶是江晓寒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也只能暂时咽下,替颜清满上酒杯。
“我喝了这杯酒,就算受了你的赔罪。”颜清说:“无论是今天的事,还是以前的事,你都不必再想了。”
“但我依然有可能反悔。”江晓寒端着酒坛,笑的云淡风轻:“或者我今日看似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都是为了之后利用你的身份做铺垫。这样日后若真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你好歹也会想想我是不是逼不得已。”
颜清扫了一眼他攥到泛白的指尖,实在懒得理他。
“甚至我只需要将你的身份向京城透露出一星半点,再反过头来帮你一把,便能收获——唔。”
颜清被他烦的够呛,眼疾手快的抄起竹筷夹起一只白玉方糕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自小练剑,反应自不必说,这一筷子又稳又准。江晓寒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香糕,整个人愣在原地,刚才打好的腹稿也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颜清像是没想到这一手偷袭居然能成功,举着筷子也愣了。
江晓寒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那块香糕,软糯的香粉还没有凉透,在他唇齿间尽数化开,甜的有些腻人。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忽然同时撇开脸,扑哧一声笑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也随之烟消云散。
“啰嗦。”颜清忍笑道。
“我真是……”江晓寒颇为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含糊道:“从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道长。”
“你若是真有此意,便早该将消息传回京城了。虽然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但起码时至今日,你并未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颜清笑够了,放下筷子正色道:“江晓寒你听好,至于我与你相交与否,在我而不在你。”
“你不必自讽。”颜清道:“也不能疑我看人的眼光。”
若说不动容,连江晓寒自己都骗不过自己。他在朝堂浸淫十年,自江秋鸿走后,身边人敬他怕他,无不对他敬而远之,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江晓寒胸口略有起伏,上半身向前倾了些许,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他虽是在笑,但眼角红痕明显,笑的十分勉强:“阿清是修行之人,今日天地神明在上,我与阿清做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颜清说。
“从今日起。”江晓寒一字一顿:“我与阿清,不骗不瞒。”
江晓寒敛容屏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褪去了一贯的随性,目不斜视的看着他,眼神坚毅非常,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或许对江晓寒来说,“信任”是比“情义”更加珍稀的东西。
颜清自然也不会知道,不过就是这个在普通不过的傍晚,江晓寒与自己力排众议,以孤注一掷的勇气将颜清从他心中那些浓稠的黑暗中彻底剥离开来,并奉上神坛,成了他心中的独一无二。
颜清微微颔首,认真道:“好。”
江晓寒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举杯示意道:“那以此杯为证?”
“以此杯为证。”
两只玉杯相撞,这坛赔罪酒才算是名副其实。
“不过……”颜清话锋一转:“你若是再如此自轻自贱,我便要罚你了。”
江晓寒自十六岁起就再没受过罚,闻言倒起了兴致,诚恳道:“罚什么?”
“罚抄书吧。”颜清挑眉:“再有一次,罚抄二十遍道德经。”
江晓寒不由得朗声大笑。
门口的江墨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他在院外转悠了两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公子,颜公子。”
颜清循声转过头,只见江墨手中怀抱着江晓寒的佩剑,正欠身冲他行礼。
“好端端的带剑来做什么?”颜清有些奇怪的问。
江墨闻言看向江晓寒,后者有些窘迫的干咳两声:“没什么……现下用不上了。”
颜清何等灵透一个人,不过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觉得我要走?”
“怎么会呢。”江晓寒干笑两声,赶紧冲着江墨挥挥手:“拿回去吧。”
“放下吧。”颜清说着,转头对江晓寒道:“现下形势不明,不知还会不会有其他风波,安全起见,你是该佩剑。”
既然连颜清都这么说,江晓寒也没了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江墨的眼神在他两人间转了两圈,思及那句“不必防他”,便心一横,从怀中摸出一只竹筒。
“公子,外头来信了。”
江晓寒眉头一皱,冲他伸出手:“拿来我看。”
江墨将竹筒递到他手中,江晓寒先是上下看了一圈,确认蜡封完好无损,才拧开了那只信筒,从中抽出一只纸卷。
“怎么了?”颜清见他脸色不好,开口问道。
“是平江府的事。”江晓寒既然已经与颜清将话说开,便没有打算再瞒着他。他将手中的纸条递过去:“我奉旨替陛下巡查两南一代,出京前陛下曾点了五百禁军随我一同出京,现下这五百禁军有二百正在平江府内。”
那纸条上写了两行蝇头小楷,上书言明温醉在家大发雷霆,温府半数以上的护院尽数出动,没入了平江府的大街小巷内,尚不知是去干了什么,只能再分出人手去盯着几波人马的动向。
“你是让他们替你去做探子了?”颜清将纸条卷好,交还给江晓寒。
“算是吧。”江晓寒说:“除了温醉之外,我还调了人去查近七日来平江府内的往来生人,只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温府失窃,既不是你的手笔,就说明平江府内尚有渔翁在伺机而动。”颜清说:“等着见你与温醉鹬蚌相争呢。”
“但现下他们是他们先沉不住气。”江晓寒笑道:“那就保不齐要换我们做一回黄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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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既然话已说开,江晓寒便也不再有顾虑。
他将颜清引到书房,然后从书架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檀木盒。
那盒子描着金丝,上面贴了一条细长的红纸,严丝合缝的锁了起来,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圣上命我巡查两江,赐我便宜行事之权。凡二品以下大员,我皆可以大楚律法将其定罪。”江晓寒将木盒放在桌上,揭开了上头的封纸:“我此次出京,除了身上的官印之外,便以此印号令禁军。”
那木盒中丝绒打底,上面端正的放着一块玉符。玉符上并非常见的龙虎纹路,而是刻了一朵半开的海棠花,另一只枝条向旁斜处,半朵盛开的海棠被玉符边缘隔断,看起来就像是块整玉被两半裁开。
颜清觉得那玉上的纹路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虽说此次替圣上巡查,关乎日后国祚之事,但我一直觉得,陛下拨我五百禁军也太多了些。”江晓寒倒没注意他的反常,只是抿了抿唇,少见的有些忧虑:“直到前几天,我收到京中来的消息,说陛下病重,令两位皇子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