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3)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还是个穷酸秀才,隐姓埋名进了京,一头撞死在了京兆尹府前的承柱上,才叫我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骤然惊醒。”
他这一句就是实打实的自嘲了,颜清没有接话,而是接着问道:“现下不是雨季,怎么会出水灾。”
“少侠认为这是天灾吗?”江晓寒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这长江泛滥,大坝决堤,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总督巡抚的财路。也正是如此,我才被人追杀。朝廷明面上命我赈灾查案,实则不过是要抓各路的把柄,我此番沿江而下,也算挡了人的财路,有人想要我的命,实在不足为奇。”
颜清皱着眉,似乎在琢磨他的这番话。
“少侠可能有所不知,官场此地勾心斗角,爬高踩地,不都要靠着银子过活吗,扣下的税款不够,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补。”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发苦:“说来说去,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颜清似乎方才发现,江晓寒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此时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垂下来,自带一股子可怜巴巴的落寞意味,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
颜清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落忍,轻叹了一声,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多想无益。”颜清说。
江晓寒接过杯子,低声道了声谢,他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气氛有些凝滞。
颜清犹豫了片刻,破天荒的主动开口:“颜清。”
“嗯?”
“你方才不是问我的名字吗。”颜清说:“颜清,清明的清。”
江晓寒这才反应过来,颜清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看着他的眼睛,看起来,虽说他自身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但一双眼睛少见的清澈见底,丝毫没有冷意。
江晓寒忽而笑了起来,他生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话还未出口,就先给了人一种温暖绵长的错觉。
“那……颜少侠?”他笑着问。
“只是见见世面疾苦。”颜清说:“不为国不为民,不堪侠字。”
“此言差矣。”江晓寒啧了一声,不甚赞同的摇摇头:“少侠救了我,可不就算是为民了吗。”
颜清看起来似乎还想反驳,但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我听说,江湖儿女互通姓名就算是认识了。说来说去我与少侠相识也是缘分。”江晓寒笑了笑,用手指转着手中的茶杯,随口问道:“我还不知道少侠从何而来。”
“昆仑。”颜清说。
江晓寒手一顿,随即讶异的睁大眼,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直到茶杯中微凉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干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摸了摸鼻子,恰到好处的勾勒了一套连贯的措手不及。
“原来是昆仑的道长。”江晓寒正色道:“实在失敬。”
第3章
梆子声打过二更的时候,江晓寒已经显出了疲态。
许是因为屋中的红烛还在燃着,驿站的跑堂还来敲过一次门,小心翼翼的询问了一下是否需要帮忙。
颜清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脸色,觉得对方现在的模样实在不易见人,只能三言两语把小二打发了,许诺再过片刻就熄了烛火。
“道长尽可放心去休息。”江晓寒见状温声道:“不必在此守着我,实在太过辛苦。”
“你身上有伤。”颜清说。
“唔,无妨。”江晓寒思索片刻,才道:“那可否劳烦道长将我随身的香囊拿给我?”
颜清并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站起身,从门边的衣架旁取下他的香囊。
墨绿色的香囊大半已经被血染红,看不清本来的绣样,颜清用手一擦,甚至还落下了些干涸的血液碎屑。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颜清说着将东西递过去:“似乎已经不能用了。”
江晓寒接过香囊,用手在上面捏了捏,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片刻后才像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松了口气。
只见他顺着香囊的缝线接口摸了摸,然后双手用劲,竟将那香囊从封口撕了开来。
颜清看着他从一堆干枯的香料中挑挑找找,最后终于摸出了个指甲大小的铁球。
“这是……?”
“我与我的下属失散,他定会顺着打斗的印记前来寻我,现下应该就在附近。”江晓寒说着示意颜清伸出手,将那只铁球放在对方手中:“烦请道长将这只铁球顺着窗外扔上天,我下属见了信号,自会来寻我,夜间有他在,道长不必担心。”
——这便是拒绝了。
颜清了然于心,他接过铁球走到窗边,单手推开窗,然后回头看了江晓寒一眼。
“只需丢到天空中便可。”江晓寒冲他微微颔首:“劳烦道长了。”
颜清冲他点点头,手指略微用力向上一弹,铁球便从窗中飞了出去。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材料做的物件,竟然在半空中自行炸开,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间就升上了天。
“如此便可吗?”颜清问。
“如此便可。”江晓寒答道:“多谢了。”
“那你早些休息。”颜清冲他点点头。
他并不是个多事的人,既然江晓寒自己回绝他的照顾,他也并不觉得留个伤患独处有什么不妥。
颜清临出门前,还贴心的将门边的两座烛台熄了,只留下桌上的一盏油灯。
江晓寒目送着他出门,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垂下眼看着手里的香囊。
香囊上的绣样已经被血模糊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剩下一支枯枝从旁斜出,好歹幸免于难。江晓寒看了片刻,才松开手,放任那只香囊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的捻了下手指上残留的血沫,发现实在是擦不干净,才略皱了皱眉,用手边杯中的冷茶冲了冲手。
“真是脏啊。”他轻声说。
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将茶杯放回床边的小几上后,竟然捂着胸口,艰难的站了起来。
他确实伤得很重,从床边到桌旁,仅仅短短几步路,他的额上就覆上了一层薄汗。
他坐在桌边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雪白的中衣瞬间洇出了血。
江晓寒却混不在意,他扶着桌子缓了一会,才不动声色的挺了挺背,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已经冷透了,他抿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苦涩。
江晓寒用银钎拨了拨油灯中的棉芯,还没等给自己续上第二杯茶,就听窗沿外传来两声轻扣。
他像是早有准备,慢条斯理的放下银钎,不知从哪摸出一块雪白的布巾,擦了擦指尖。
“进来。”
外窗悄无声息的被推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江晓寒头也不抬,将手指上的蜡灰细细的擦拭干净,才将布巾往桌上一放,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一身黑衣的青年从窗外翻进来,先是小心翼翼的关上窗,然后才转过身单膝跪在了江晓寒面前,从怀里掏出了只纸包。
“公子肩上的毒伤,我已找到了解药,但赶回来的时候正撞见公子已被救下,所以没有敢贸然现身。”青年说着膝行了两步,将纸包放在了桌上:“可否让属下看看公子的伤。”
“不必了。”
青年一怔。
江晓寒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颜清素白的指尖。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着杯中漾开的水波忽然在想,不知那双手是不是像这杯茶一样凉。
“公子?”青年试探性的瞥了一眼他的神色。
“哦。”江晓寒回过神:“已经处理过了,不必担心。”
“是。让公子受伤,是属下失职了。”
“此次长江决堤,沿岸的大员决计脱不了干系。”江晓寒说:“从平江府,宁波府到江州府,这江淮两南的大员都快被三皇子和四皇子瓜分了个遍。”
“他平江府尹温醉人如其名,不过是替四皇子问罪的一条狗。还不是领了四皇子的命,要给你我二人一个下马威。”江晓寒抿了口茶,才接着道:“平江府到底是人家的地盘,你我二人如何能挡。”
“属下后来去寻解药的时候发现,除了将属下与公子冲散的那一拨人之外,其余各个都是乌合之众。”青年皱着眉:“我去取解药的时候,也并没有受到阻碍。”
“四皇子不过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罢了,谁说想真的要我的命。”江晓寒放下茶杯,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若是想要我的命,只要在那镖上抹上一丁半点的鹤顶红,早就一劳永逸了,留着我,无非是还没死心罢了。”
“年前四皇子给我送了张贴,我推脱着回绝了。现下陛下年事已高,膝下的皇子开始不安分。”江晓寒冷笑一声:“四皇子生性狠厉,三皇子不过一个草包,仗着是长子才能跟四皇子分庭抗礼,朝堂之上两脉早就视对方为死敌……怎么,你以为陛下管得了吗?”
“……那公子。”青年犹豫了下:“要不要趁此机会,早做打算?”
“打算?”江晓寒挑了挑眉,装傻道:“什么打算。”
那青年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有些接不上话。
“江影,你要记得。”江晓寒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是朝廷的左相,食的是朝堂的俸禄,自然要为朝廷和陛下打算。”
“是。”江影道:“是属下浅薄了。”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过一个小卒,如何能掺和进腥风血雨呢。”江晓寒的眼神越过江影的肩膀,落在窗外的沉沉夜幕之中:“不过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罢了。”
“属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