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慢合起双眸, 束起的青丝在风中飞扬, 连带着他似乎也飞了起来,
冀州的天,更为辽阔低矮,拂过肌肤的春风带了阳光的气息,夹着土地的味道,干冽而温暖,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重新睁开双眼, 顿觉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 一抹尘埃。
萧亭倾向他的脸侧,低声问:“可有感受到冀州的风,喜欢吗。”
唐青唇边噙着浅笑:“很舒服,在此地骑行一圈,脑海里所有的杂绪化为无形,人好像就变成世间的蜉蝣,渺小却自在。”
萧亭面上笑意不减,目光锁着他,道:“你啊,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有空闲多出来转转,让自己放轻松些,身子自然就会好上许多。”
唐青垂眉,微微一笑:“王爷言之有理,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萧亭忽然问:“唐青,你可想留在这里。”
唐青:“留在平城?”
萧亭把“留在我身边”咽回嘴边,换了个说辞。
“待解决完边贸一事,我向皇上说情,你愿意吗?”
“我知你性情闲逸,并不喜欢朝堂上的纷争。”
亦知他无依无靠,在世间唯独只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萧亭对他怜惜不已,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就带了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救下唐青,更何谈去做那件事。
唐青不由深深看了眼萧亭,隐下心内震动,唇边渐渐止了笑意。
萧亭看着他:“可是有其他顾虑。”
唐青不语,万般心绪化为眉眼的一丝惘然。
他浅叹道:“王爷可还要去军营?”
见唐青话锋一转,萧亭不好继续纠缠追问。
面前地势广阔,远处有低丘起伏,正值芳菲四月末,周围已冒出浅深交错的草绿,风里皆是植物混着泥土的气息。
冀州地处北境,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晚,但此时的唐青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因为萧亭方才的一席话,泛出久违的热度。
他再次开口:“王爷莫要耽误公事,先去军营吧。”
萧亭指着前方坦阔的地势:“这儿亦是将士们素日拉练的地方。”
说着,手持缰绳调转方向,没从军营大门进入,而是从侧门带着唐青绕进去。
*
唐青第一次参观军营,好奇地打量周围。
很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
适才沿着广阔地势骑行一圈,畅意姿然过了头,此刻回神,便觉与萧亭过度亲密了。
周围值巡的将士向萧亭招呼,目光却直直盯着他。
血气刚硬的冀北男儿,何曾见过这般浑身都透露着细致的人。乍看之下雌雄模辩,近距离端量,才恍然醒悟,世上还有此等风华惊绝的男子。
唐青手肘往后碰了碰,道:“王爷,还请把下官放下马。”
萧亭看着他往后打的手肘,莫名被此举激发出罕有的情绪,心道这样的唐青甚为可爱。
毕竟还要顾及唐青的颜面,萧亭放他落回地面,自己也下了马。
萧亭向将士介绍唐青的身份,带他绕军营绕了大半圈。
光是走完半圈,以唐青的体质而言,就叫他颇为吃不消了。
他轻抚泛热的脸庞,微微喘气,裹在披风下的身子发了点细密的汗。
萧亭观他一路隐忍,本想等他开口,但以唐青的性子来看,断然不愿做出扰乱兴致的举动来。
他道:“进营帐里休息,喝口热茶如何。”
唐青笑着点头,此刻他连指尖都在发热。尽管有些劳累,体内却好像多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萧亭所在的营帐比其他营帐宽敞两倍不止,置着议会时的桌案座椅,还有沙盘,侧面悬挂一张冀州疆域的舆图,后边用屏风隔出一方休息的空间。
将士送来泡好的热茶,不久,左右副将前来汇报军务,萧亭都没有回避唐青,交代下去后,瞥见他低着头自觉避开,嘴角便不禁浮起柔和的笑意。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无须这般。”
唐青放下茶盏:“王爷,下官还是出去吧。”
见识过平城的军营已然足够,他一个边贸监察史,在人家的地盘继续待下去,于理不合。
萧亭问:“可是有事?”
唐青:“下官想去置盐司转转。”
萧亭:“今日军务不算繁忙,本王随你去。”
唐青想想,接受了。
毕竟他当前以边贸督查的职责来到冀州,主要负责边贸。那促商转粮政策虽然为他主张提出,但施行起来,主要监察的职务不在他身上,贸然过去,恐有越责之嫌。
皇上给萧亭在冀州放了很大的自主管理权,他要去置盐司转一圈,带上唐青,怎么看都挑不出茬子来。
二人一道前往置盐司,主司很快出来迎接。
此时有不少入城的商户正在排队,萧亭让主司汇报,唐青很快知道这些商户正在等待核对信息,待登记完,即可依照条例获取官方发放的盐票。
趁萧亭与主司交谈之际,唐青转去其他地方,在门口驻足片刻,见几名商户走出,便迎了过去。
商户面露惊艳,向他询问来意。
唐青临时编了个借口,声称自己也是外城过来的商户,借机打探以粮食兑换盐票的事宜。
从商户口中得知平城置盐司没有徇私废公,更未借职务便利克扣粮食,欺压商户,稍觉安慰。
目送商户离开,萧亭走到他身侧:“问出什么来了?”
唐青总结今日在军营和置盐司所见,道:“王爷治下严明。”
萧亭笑道:“去年皇上查出私粮北运至外族一事,可是亲自向本王问了罪,那几个月忙得昼夜不分,把冀州各地官员好好肃清了一番。”
唐青道:“王爷辛苦了。”
萧亭摇摇头,又道:“边贸公示一出,届时平城也会设立贸易的榷市,榷市初步定在平城西街,可想去转转。”
唐青不假思索:“想。”
萧亭道:“这便走吧。”
本想带唐青逛一会儿军营,再让他好生休息。可看到唐青忙起来就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与其想方设法找借口独处,不如亲自带他四处走一遍。
萧亭从置盐司处差了辆马车,两人在平城西街下车,前方不远,有官兵设点,不少民众正在排队。
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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