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端茶侍奉,看着他脸色好了不少,露出笑意,道:“刘太医新开的药方佐以药膳果真管用。”
唐青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暖手,书过大半,有点心不在焉。
兰香道:“先生,若觉闷了,何不点点皇上给的赏赐?”
唐青睨她一眼:“我瞧是你这丫头想看吧。 ”
兰香笑问:“先生就不好奇吗?”
唐青眸光重落回书上,道:“不好奇。”
兰香望着窗外,扬声叹息。
唐青好笑:“怎么了,是我关着你,不让你到外头跟宫人们闲谈逗乐了?”
兰香摇摇首:“先生没关着兰香,可先生总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问:“先生,难道您就不想多结交些朋友吗,不想与三五好友们一起走动走动么?”
在先生身边伺候近一年,兰香约莫看出来了。
她家先生当真是表里如一,性子淡,处事淡,无论做何事,与何人相处,总是淡泊得让旁人觉得他有些飘渺遥远。
看似温和,实则这样的人最是不好接近,因为与他永远隔了层纱似的距离,不远不近,难以触摸。
先生未曾主动结交任何人,纵使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也只维持公务上正常往来,私下不跟人聚宴,不酌小酒,不叙私事。
如今,唯独大统领越过了这层纱。
兰香以为有了变化,而先生却与过去好似并无不同,大统领不来见他,亦不骄不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在等待,或不在等待,又或无论这场等待是否空了,从先生身上,看不出明显的其他情绪。
唐青放下手中书籍,认真端量一身蓝色冬制宫裙,外搭花纹夹袄的兰香。
“你这小丫头,倒与我说起道理来了。”
话顿,又道:“而今朝上禁官员私交过甚,如若不然,落个植党营私,拉帮结派的名头,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独来独往的,有何不好?”
兰香努努嘴:“先生又来,你明知兰香说的并非这样的道理,简单同些朋友叙一叙,怎地就成攀交结党的意思了。”
唐青摇摇头,继续执书,翻开下一页。
见状,兰香便不吱声,任由先生独自沉浸,转身干些杂活去了。
**
又过五日,唐青的病假宣告结束。
他重返御前伺候,一早就到颐心殿上值,先将御案前的笔墨工作准备妥善。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洒扫,室内换了新鲜空气,重新摆花燃香,整弄完毕,方才悄然退殿。
唐青也跟着站在外头迎候下朝的皇上。
*
萧隽来时,瞥见静候的那道身影。
数日未见唐青在御前上值,冬制官袍软厚,夹了棉,穿在他身上,因单薄清瘦,显不分明。
他道:“其余人退下,留唐侍郎伺候。”
后头跟来的李显义压低抿起的唇角,朝唐青使了个眼色。
唐青目不斜视,专心留在御案前伺候。
阔别邺都半年之久,许是在梧郡太忙,御前这份活儿再上手,让他萌生几许恍惚,有些不真实感。
萧隽批阅送来的奏折,有的落笔批准,有的置在一边。
渐渐地,在唐青面前置了一指高的折子。
萧隽若无其事地开口:“卿可以看看那些折子。”
唐青领了旨意,打开未批的折子,细看之下,才知道这些全是参他的本子。
斥他南郡改革手段独行专制,损害贵族利益,挑起阶层矛盾。
世家贵族都抱团。
小小的一个郡城,纵使贵族仕家在襄州州牧那里参不到唐青什么,可这群阶级在大邺枝脉相连,互相渗透,私下书信吹一吹风,联合起来,越过襄州州牧,将奏本参到御前。
毕竟南郡改革前所未见,若有成效,届时这阵变革的风推往整个大邺,动摇的便是他们阶层的利益了。
是以这段时日,他们联名上书参唐青的折子犹如雪花。
唐青看完,道:“皇上,关于臣的奏本,不止这些吧?”
萧隽:“只这一日。”
唐青轻叹:“谢皇上护着臣。”
萧隽问:“此话术,可觉似曾相识。”
唐青哑然。
确实熟悉。
就像外头议论皇帝一样,传他独断专制,政策无仁。
萧隽扯了扯嘴角:“卿可放心,这帮官员不止奏你,连孤也跟着一块奏了。”
唐青:“啊……”
萧隽道:“字里行间谴责孤头脑昏聩,任人无才,独行其是,就差点没将怒斥暴君的折子呈至御前来了。”
唐青:“……”
萧隽瞥他:“卿如今立于众臣口诛笔伐之端,可害怕了。”
唐青拂袖拱礼:“臣无惧。”
“此途南下,战后流民众多,齐州,襄州,包括涿州一带,百姓离散,分布各地。他们无地无粮,尽管日夜勤劳,但也只为地主豪绅耕种,食无食,需得刨树皮、树根果腹。南郡革改,臣是得罪了许多人,过程虽然艰难,可观百姓笑容,臣便知这条路是对的,即使万难险阻,也要慢慢走下去。”
“所以臣不害怕,皇上的国策是正确的,只要皇上坐镇后方,臣……一心往之。”
他抬眸,与端视自己的帝王目光相对。
为这一刻心中所愿,两人交汇的眼神皆震了震。
眼看萧隽眼底光彩更甚,甚至溢出些许侵略的锋芒,唐青忙敛低双眸,谦卑谨慎。
“臣,此生铭记君臣之——”
萧隽:“卿,闭嘴。”
第40章
唐青那些挂在嘴边的君臣之道萧隽不爱听, 便换了个说辞。
“梧郡变革进展总体顺利,最早就在来年春时播种,过了夏季, 理应能看到成效。皇上, 让您和臣……”
微顿, 道:“让我们一同期待明年的成果, 如何?”
萧隽面色稍霁, 听着那声“我们”, 像被取悦了几分。
*
直到散值的时辰到了, 唐青方才离殿。
李显义送了送他,返回大殿,见帝王负手而立, 迎上前等待吩咐。
晌午方过,照往常这个时候,皇上都会去一趟近郊骑马,或到演武场, 无论冬春, 风雪无阻。
李显义问:“皇上, 可要安排过去?”
萧隽:“嗯。”
李显义立刻亲自下去准备。
兖州的北风冷了些,却没有冀州、胡族那边的风毒,对萧隽而言,影响不大。
换了骑射的衣装后,萧隽驭着雷首到近郊畅快地跑了几圈,出行低调,随行的只有一支禁卫。
北风扑面, 李显义搓了搓脸,体质到底没有迎风骑行的帝王强健, 往袖中塞了个小巧的手炉暖着。
远远瞧见雷首喷着气停下,他迎上前。
马背上的帝王注视前方,长眉飞鬓,狭长淡漠的双目微微一挑,似有些笑意。
见状,李显义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啊。”
萧隽想着唐青当值的那番话,本以为半年未见,一些微妙的思绪会减轻或消失。
可那样的念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听到那人说的话,眼底只仰望自己所露的光彩,他是对方一心往之的存在……
神思便不由激荡。
低沉的嗓音在凛冽的北风里更为笃定,萧隽道:“他懂孤。”
李显义笑着开口:“是啊,唐侍郎与陛下在诸多方面不谋而合,他注定会留在陛下身边。”
萧隽淡笑未语。
唐青是该留在他的身边,追随他,是心腹,或是他的刀,又或是别的什么。
作为天下之主,唐青理该是他的,就算……
遇到这么个顺心合意的人,萧隽淡想:纵使违背了原先的承诺也算不得什么 ,天威本就难测。
他要唐青留下,不仅仅是为他做事。
念头落定,雷兽便随着主人的驱策疾驰起来,强悍的战马犹如一道闪电,越过近郊萧条荒败的园林,朝皇宫的方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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