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愈发愧疚:“事关重大,殿下,实在抱歉。”
文黎前半生堂堂正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让他过意不去的,唯有一个沈谦益。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许多两难,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可身在局中,未至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谁知道自己是佛是魔?
也许很多年后物是人非,他会后悔年轻时为了沈明恒赌上一切,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今日之后,我与二位的情分,便犹如此此杯。”沈谦益拿起桌上待客的茶杯,重重向地上砸去,瓷器破碎声尖利,散落满地狼藉。
他原想割袍断义,只不过衣裳若是短了一截,出去后指定会被人看出。
沈谦益虽然愤怒但理智还在,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他们三人离得近,碎片飞溅,掠过周时誉的手背,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点点殷红洇出,周时誉眉眼微垂,又道了一次歉,“殿下,对不住,我会保你性命无虞,后半生衣食无忧,待事情做完,周时誉定当登门,向殿下负荆请罪。”
“难不成你们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了吗?”沈谦益冷笑:“我知道禁卫军统领实际上是你们的人,你们自然可以让他打着我的名义造反,以此继续你们的计划,但我还没输,你们大可不必开心得这么早。”
周时誉默了默,他叹了口气:“那便各凭本事吧。”
沈谦益拂袖而去。
刚上马车,帘幕落下,沈谦益脸上神色瞬间变化,方才的委屈、愤怒、悲哀尽数消散,只余下面无表情的漠然。
他与周时誉二人确实缘分已尽,不是在那茶杯破碎时,而是早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并非不生气,只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的喜怒不能太过自由,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激动,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
——他需要周时誉与文黎的亏欠。
——他如今几近一无所有,任何筹码都不能放过。
沈谦益微微闭眼。
沈明恒自小便是尊贵肆意的皇太子,沈承孝身后也有尹家,唯有他战战兢兢。
自出生起,什么样的难关他没见过?无非是信错了人而已。
他不会认输。
第27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7)
马车吱哑驶过长街, 大抵是看出沈谦益的心情不妙,下人一时没敢询问目的地。
待马车缓慢地行驶出了一段距离,下人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 可是要回府中?”
沈谦益思量片刻, 说道:“不,去皇宫。”
世家是可以豢养府兵的,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若是联手,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沈谦益或许不是对手,可他毕竟姓“沈”。
得益于前段时间沈绩给他的特权, 沈谦益可以无诏入宫。
他还未加冠,头发只是简单束起, 沈谦益扯下束发的发带, 微微扯乱衣襟,形容狼狈地直奔沈绩寝宫, 请求面圣。
大周崇礼, 沈绩听到宫人禀报时就诧异过一次,见到沈谦益的狼狈模样更是掩不住惊色。
这幅极不寻常的画面让他都有了几分不安,“谦益, 你这是怎么了?”
沈谦益俯首:“父皇, 儿臣得到消息, 世家意图谋逆,如此大事儿臣不敢擅专,请父皇早做决断。”
“荒谬!”沈绩厉声喝问:“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儿臣不敢。”沈谦益膝行上前,眼眶通红, “儿臣自幼得父皇教导,怎敢拿谋逆胡言?父皇志存高远, 有心铲除逆贼,朝中皆知。如今秦将军归来在即,父皇大事将成,逆贼自然狗急跳墙。”
沈谦益将世家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眼神黯然:“儿臣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父皇纵是不信,也请早做防备。儿臣死不足惜,惟愿父皇平安康泰。”
杀了他,把他与沈明恒的死全推给沈谦益。
再杀了沈谦益,扶持沈承孝登基。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合情合理,逻辑顺畅到沈绩毫不怀疑是世家能做出来的事。
沈绩眼泛泪光,他弯腰将沈谦益扶起,“傻孩子,朕怎么会不信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朕最喜欢、最孝顺的儿子啊!”
“父皇。”沈谦益神色动容。
沈绩迫不及待:“好孩子,你还得到什么消息了?世家要造反,人手有哪些?”
沈谦益正要逼自己一把,好再挤几分泪意出来,无奈沈绩这功利满满的话彻底破坏了氛围。
沈谦益干脆也不勉强,他眼睑微垂,“儿臣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皇城司、东郊大营、洛城驻军执掌者都是世家子弟,儿臣以为不得不防。”
沈谦益犹豫片刻,终究没把沈明恒的消息说出来。
沈绩心焦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桎梏章家这条狼,又养出了尹家这只虎。若非知道世家的权势盘根错节,他也不至于放任至今,一定要等到秦离洲回来才敢行动。
可他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竟敢造反!一群乱臣贼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来人,传周时誉。”沈绩现在只信任这群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
沈谦益心一紧,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
周时誉来得很快,他耐心地听完君主的疑问,不假思索道:“世家狼子野心,三皇子所言,极有可能。”
“那该如何是好?”沈绩紧张追问。
“先下手为强。”周时誉冷静分析:“请陛下下令,召章惟德、尹则诲等人进宫,若他们听令,便第一时间将其制住,待秦将军归来自可转危为安。若他们抗旨,则斥责他们悖逆,昭告天下,将他们定为反贼,自会有忠君爱国者前来护驾。”
“挡得住吗?”沈绩压根没考虑过世家会乖乖听话的可能性,眼巴巴地祈求一个确定的答复。
周时誉无奈摇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果是半年前他刚踏入官场,或许还真没办法,但如今世家的声望已经一再减损,被他们锁在贼船上的同盟也有了其他的选择。
归根结底,真正得罪了皇室必死无疑的也就章、尹几家,其他人说不定还能得个从龙之功,完全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抵挡一些时日等待燕丘大军对周时誉来说毫无难度,他心知肚明,却没打算告诉沈绩。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沈绩只能对他交付全部信任,视他为救命稻草。
周时誉遗憾地想,可惜大义、正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挺重要的。
沈绩犹如惊弓之鸟,一边按照周时誉所说找人拟旨,一边将长安城中可用人马都做了清点而后交给沈谦益,更主动吩咐禁卫军配合他们。
从沈绩宫中离开之后,沈谦益与周时誉并肩而行,互不搭理。
沈谦益沉默良久,复杂地问:“为何帮我?”
他是料到周时誉不会反对,但也没想到这人会配合到这种程度,他以为他也会被顺理成章推向绝路,直至再也无法威胁皇兄为止。
难道是因为愧疚?愧疚之心这么有用的吗?
周时誉目光比他更复杂,“殿下得太子殿下另眼相待,为何不早说?”
天知道沈谦益走后,他慢悠悠拆开宋景年的信时表情有多惊悚。
——沈明恒本就还没答应他们的效忠,他巴不得找个渠道讨好他单方面认定的主君。
这下好了,道刚找好就被堵死,还是他自己堵的。
沈谦益莫名其妙:“我与皇长兄?先生是在开什么玩笑?”
他承认从前对沈明恒多有误解,真相掀开以后,他对那人也极为敬佩,但他们一直以来交集都寥寥,谈何另眼相待?
周时誉眉头微皱:“太子殿下极为在乎你,甚至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殿下都不知道?”
沈谦益:“?”
他回想起沈明恒对他的冷眼与辱骂,不满道:“先生,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沈明恒自小就霸道,幼时一起读书,只要他的功课被夫子夸奖,就会引来沈明恒的一番刁难,久而久之,他便只好愈发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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