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成亲之后,他们叫她“孙潘氏”。
好像名中多了这么一个字之后,她就不再是自己了,不论她做得再好,对她最大的称赞也只能是“贤惠”。
再后来丈夫亡故,她开始做生意。
她开第一家铺面时,对她的称呼就成了“孙夫人”,人们觉得这是尊重,是赏赐,她却觉得并无太大区别。
她想让人称她“潘夫人”。
在她拥有了商会之后,终于成功了一半。
——他们叫她“夫人”。
——去掉她丈夫的姓氏之后,她自己也没了姓氏。
而今她来参加女试,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在试卷的最上角,她端端正正地写——“潘华琼”。
她那样有文采,读过那么多书,可为自己取名的时候没思索太多寓意,纯粹是因为她喜欢。
且就让她以喜欢的名,开启她新一段的人生。
排名第二的是位有过沦落风尘经历的女子,名为周靖涵。
家道中落被缺钱的父兄卖入青楼,昭正三年,还是太子的沈明恒下令捣毁全国所有的青楼,周靖涵得以自由。
她和青楼的姊妹们一起生活,交了罚金自梳不嫁。
多数人天然看不起青楼出身的女子,听说阅卷完毕拆开封卷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三公九卿脸都绿了。
——参加女试也得验明身份,许多人对出自青楼的“周靖涵”这三个字还有印象。
只可惜尘埃落定,入选的试卷已呈于沈明恒案头,不容更改了。
分明周靖涵所有的苦厄皆与男子有关,也不知他们有何底气看不起她。
最令人诧异的是第三名,小姑娘才八岁,比祝云奚还要小。
她天生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是另一位“方仲永”。
她的父母一如书中“方仲永”之父母一般没有远见,只想用她谋利争脸面。
倘若这“女试”的旨意再晚下半月,她就该被卖与当地富商做童养媳了。
富商看她聪明,想要她为自己智商有损的儿子生下一个聪明的孩子。
大概率小姑娘长大以后也只能当个妾室,倘若最后聪明才智不在,死在后院也未可知。
小姑娘是偷偷跑出来参加女试的,她同样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她叫叶其祁。
池有荷,其叶祁祁。
祁,盛大、茂密之意。
沈明恒叹了口气,固然觉得庆幸,但这天底下,曾经诞生了多少他们来不及拯救的叶其祁呢?
第四名是于蕤,她对此接受良好,并欣喜于有这样多的同道姊妹。
于策反而有点接受不来。
他以为这世上有一个祝云奚已属难得,女儿是他精心培养,自认不输于当年的自己,更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个同龄的儿郎。
结果比女儿优秀的,世界上至少还有三个?
举凡能够有资格在史书中传世的大儒都很擅长反思,于策不由自省,他是不是太傲慢了些?归根结底,他仍是有几分男人的劣根性在的。
接受自己的缺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策递了牌子进宫,找沈明恒大吐苦水去了。
一百二十张考卷摆在沈明恒的桌案上,沈明恒一边乖巧地当个倾听者,一边重新审阅了一遍。
他没有更改前三名的名次,而是思量过后,划去了其中几个名字,最后一百二十人被筛得只剩下八十六人。
旁观的于策深感诧异:“陛下,我以为你会觉得入选的人数越多越好?”
沈明恒摇了摇头,叹气道:“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了,她们必须要做得比男子更好。”
第一代人要为后世开路,注定是要艰难许多的。
她们得付出远超常人的代价才能获得本应该获得的相同待遇,她们得始终坚定不退缩半寸。
假使她们失败,她们必定会受到强烈的反扑。
她们往后的姊妹也将继续被沉寂下去,被打压、被迫害,直至等到下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曙光。
而假使她们成功,史书将永载她们的姓名。
一个月后,春闱。
因为一场大案,朝中许多职位空缺,这次春闱共录取了三百七十二位贡士,其中连同祝云奚在内的八十七位女子赫然全部榜上有名。
一时间朝野哗然。
虽然这个数量连总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所有人都得承认,这次女试开得匆忙,有许多人还在观望之中不敢参加。
她们在等着看这第一批女子的待遇,看她们是否能在朝中握有实权还是只是个摆设,看她们是否会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而且,本次女试考生四千多名,中选的八十四为女子居然全都成了贡士,并且排名全都不低,焉知其余落选的四千人里就没有漏网之人才?
要真完全放开,这次贡士中男子的数量能占一半吗?
大夏的科举改卷很严格,不仅全部糊名,还有专人誊抄一次,专人核对一次,避免因笔迹泄露身份。
一份试卷至少要经过三位考官之手,取三位考官的平均评级为总成绩。
成绩亦有专人复核,若是考官评级相差太多,还会被择出由三位主副考官商讨定级。
哪怕不能做到绝对公正,但也相差无几了。
是以这次会元为潘华琼,第二名为祝云奚,三甲前二全被女子包揽,可以说是狠狠打了某些老古板的脸。
更别说前十之中女子占了六个,半数有余。
殿试后,这一批贡士几乎全部都被录取,填补了朝中各个职位空缺。
唯有叶其祁让沈明恒有些苦恼,她太小了,朝廷招童工总让他有些负罪感。
于策看了出来,他想了一晚上,然后问沈明恒:“我收她为弟子,好不好?”
于策的文采天下士人都是信服的,叶其祁若能成为他的弟子,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沈明恒有些诧异,笑道:“老师想收学生了?”
于策不耐烦教学生,唯一的一次破例是因为沈明恒,他见猎心喜,骚扰了沈昱三天才让对方同意。
之后有了沈明恒和他女儿两块珠玉在前,他就再看不上别的朽木了。
于策摊了摊手,无奈道:“这样的人才若是埋没了,我死不瞑目。”
总有些东西超脱性别,譬如才华。
于策受了叶其祁当“关门弟子”,对外放出话说再不收徒,然而没过几年就惨遭打脸。
那时沈明恒已经成婚,皇后是他的女儿于蕤。
于蕤生下一个孩子,自出生就被立为太子。
小太子聪明可爱,于策又磨了正巧回宫的沈昱三天,才得他松口,又成了小太子的老师。
这都是后话了。
殿试结束后的第一次早朝,朝堂上多了几道红颜。
第一批女官很珍惜她们为之不易得来的机会,浑身洋溢着坚定与踌躇满志,连带着朝堂都多了几分生机。
已经为官多年的老朝臣们情绪复杂,然而女官们踏进朝堂的脚步堂堂正正,他们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难以接受,后来……
后来他们就没空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这批女官全部都是卷王,卷得他们欲生欲死。
“丞相,下官有事请教。”
周言安回过头,见潘华琼与周靖涵相携而来,笑意盈盈,眉眼灿烂。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朝堂中升起了几颗太阳。
——照得这人间,一片清莹秀澈,乾坤朗朗。
*
得益于女官们的能干,沈明恒可以放手实施许多新政。
又过两月,沃桑国灭,左文渊、裴定山班师回朝。
大夏驻西域办事处也已经稳定,叶鸣谦告假回京。
沈昱办了两个案子,也赶回来参加沈明恒的登基大典。
于万人跪拜中,沈明恒登上九层高台。
他本应该在这时确立自己的年号,但沈明恒觉得从前的纪年方法多有不便,于是废除年号,改称今年为夏历七年。
这个纪年方法将来会随着裴定山登上“天宝船”,远赴重洋,传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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