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也没有想听他的回答。
“师父师姐当时死在你面前时,也是这么痛苦的吗?”他的咬字很轻,又偏偏带着股温柔,被雪落声压得低不可闻,“沉云阁的弟子们向你求饶的时候,也像今日陵山门的弟子们向我求饶时一样吗?明知道我仍然会下手,却还是抱着可笑又可怜的希望?”
尘埃落定,陵山门上安静得好似不在人间。
过了一会儿,聂秋听见寒山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咳嗽声,“你还是选择了下手。”
聂秋垂下眼睛去看他,才发现寒山在笑。
“你选了和我一样的路,师兄。”
那双眼睛并未被大雪所掩埋,和聂秋那一夜在漆黑竹林中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仍是一双野兽似的眼睛,明亮且不含任何一丝真切温暖的情感。
寒山不知道聂秋的名字,聂秋知道寒山的真名,却也不想喊。
他们在某些地方确实很像。
比如寒山在山寨被灭后选择卧薪尝胆,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选择孤注一掷。
比如寒山没有哪一分一秒是忘记过仇恨的,而聂秋亦是在每个黑夜中惊醒。
不可能原谅,也不需要自我排遣,该偿还的,就以血来偿还。
所以此时此刻,寒山是笑着的,他的眼里也没有半分胆怯——聂秋是明白原因的。
聂秋又想,他现在浑身都是别人的血,手里刀上挂着干涸的血迹,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一丝血气,抹不干净,他也不需要抹干净。即便是他死在后来者的手中,死在荒唐的权谋交锋中,在睡梦中长眠,在病痛中死去,抑或是选择了自杀……
他自己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人命是世上最不值钱的,又是最值钱的。
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寒山大抵也是此番心境。
他的口中流出血,将雪地染红了,而寒山好像没有感觉到痛似的,依旧看着聂秋,“时隔多年,我早就记不清你所说的师父师姐到底是谁……那天,沉云阁掌门连同十几个师父、大弟子,没有一个人是向我求饶了的,别说是呼救声,我连一滴眼泪都没看见。”
聂秋这才怔了怔。
“你满意了吗?”寒山的眼神很冷,他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说道,“有来有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谓复仇,就只是这么回事。”
“不值得人开心,也不值得人难过。只是该做,就做了。”
没有歉疚,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没有失落。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归于虚无,污浊的灵魂消散,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像一块坚硬的冰似的,被大雪掩埋了。
聂秋也跟着躺在了雪地里,丝毫不觉得冷。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一片中铺开,沾染了细碎的雪花,逐渐变得花白,与积雪混成一团,不分你我。他仰面看着灰暗的天空,呵出的气在空中化作白色的烟雾,又悄无声息地散开,或许是融于了降下的雪花中,或许是完全消失了……这种事情,谁清楚呢。
过了很久,少年的回答才姗姗来迟。
“我选的路和你不同。”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李寒山,我和你不一样。”
至此,五年的沉云阁生活,三年中不曾忘怀的仇恨,都结束了。
留在聂秋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雪地中的寒山,也不是躺在雪地中的自己。
离开陵山门之后,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遥遥望去。
陵山上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大抵聂迟当初特地去看的灵山积雪也不过如此。
寒山说得对,他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殷红遍地,空费了这一山的落雪。
回沉云阁的那天没有下雪,正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大晴天。
聂秋其实希望下场雨,或者刮场大风,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手里拿着一个装了糕点的纸袋子,腰间分别挂着两柄刀,名为含霜的刀柄上系着个有“秋”字的刀穗,而名为饮火的那柄断成了两截,走路的时候,刀鞘轻轻晃动,里边就会传来断刀碰撞的清脆声响。
站在竹林前,不知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隐隐约约已经嗅到了一股尸臭味。
真到走进去的时候,聂秋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好笑。
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里边的尸体估计早就化作了一具具白骨。
阳光下,碧绿的竹海散发着盎然的生机,恍惚间聂秋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你的师父可好相处了!”
他听见有个男孩这么说道,声音时远时近,好像隔着层层翠竹,听不真切。
聂秋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循着声音跟了过去。
男孩的话很多,自己就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一阵子。
“掌门总喜欢凑热闹,不过他最爱做的还是拉着弟子们说教——其实,也不算是说教啦,更像是闲聊?不过掌门年纪大了,和晚辈们聊天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叮嘱,昨天说你要勤奋刻苦,今天说你也要注意注意身体,该休息的还是休息。”他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他好像我爷爷,虽然好相处,不过平日里最好不要去找他,不然掌门能拽着你聊上一天。”
“你是第一次来沉云阁,迷路是难免的,不过你以后就会熟悉这里的。”
“穿过这片竹林,前面就是沉云阁了——”
温暖刺眼的阳光忽然破开了林中的暗影,竹海褪去,露出背后的沉云阁。
聂秋清醒了过来,瞧着一地的白骨,也不觉得阴森可怕,倒觉得亲切。
他停下脚步,垂眸浅浅地笑着,对早已不在的人回应道:“嗯。”
“我回来了。”
虽然辨不清面目,但幸好沉云阁的弟子们衣服上都纹着自己师父的一个字,抑或是称号,比方说纹了“裂”字的,应该就是殷卿卿,护住她的那个应该就是常灯。纹了“汶”字的,旁边有乱盏剑的应该是汶一,眉骨到颧骨处有一道裂缝的应该是汶二,衣服上多绣了一些漂亮花纹的应该是汶三,腰斩的那具白骨应该是汶四,跪坐在地,手臂极力伸出的应该是汶五,双手紧紧握住阴阳双剑不肯放手的应该就是汶云水。
其余的弟子们,即使有些聂秋不太熟悉的,也基本上能顺利地将他们的骸骨放回各自的卧房中。
聂秋将手臂放在桌上,轻轻把头靠了上去。
他是有私心的,就在常灯的院落中放上了长桌,把他们按照那一夜的座位摆了上去。
自从那次汶五闯祸,一头栽倒在桌上,把桌面整个压翻了,常灯就和殷卿卿商量着重新做了张结实点的桌子,不要原来那种架在石上的了。
所以现在即使聂秋趴在桌子上也不需要担心桌面会翻过去。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仔仔细细地看着其他人。
恍惚间,聂秋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月夜,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常灯被灌得晕晕乎乎;殷卿卿板着一张脸不让其他人给自己的师弟敬酒;汶云水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却能够明显感觉出他心情好像很好;汶一端庄矜持地用手撑住下颚,小口小口地抿酒;汶二正在使劲怂恿汶五喝酒,要是大家知道后来他会把桌子打翻,肯定会阻止汶二的;汶三瞧着院落内的景色,手指微微摆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描摹出这幅场景;汶四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身子一向不爽朗,喝过药之后就有些走神,好像是困了。
若是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似乎也不错。
可面前的分明是八具白骨,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记忆中,那些本该和他一样高的,或者说应该比他还高的人,现在看来却显得身形矮小,是活脱脱没有长开的少年骨骼,带着青涩与稚嫩。
他们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沉默良久,聂秋才敢开口打破这片安静——
“好久不见。”
聂秋在沉云阁内呆了多久,就和他们讲了多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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