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天下人的心思确实奇怪。江湖中传言聂秋嗜杀成性,武功路数狠辣至极,竟没有几个人相信,而传言聂秋借自己的皮相靠爬别人的床,才获得了今日的地位,此等无根据的话却是很快便传开了。
聂秋惋惜道:“他们不明白,连父亲您也不明白?”
聂迟便叹了一声,“贾陵昌未向我聂家施压不就说明了一切吗?那人是如何混进来的,贾家已经着手彻查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聂秋,你的做法还是太过激了,不够沉稳老练,你作为天道所眷顾之人,要时刻记得自己渡人济世的承命。”
聂秋沉默了几秒,“我知道的。”
他实际上并不是凭着一头热血,像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受害者一样离开的贾家。那个林兄暂且不提,林渡的妻子他不知是何种身份,不过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该知道在贾家闹事会是什么后果,她那时表现的模样,明显是受人挑唆了。
聂秋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继续呆下去可能还会引出一系列的陷阱,虽然不知道背后的那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但提前抽身大抵是他那时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
那个贾陵昌也不是个傻子,并没有追究他的贸然离场。
但这些东西不能告诉聂迟。
聂迟已经老了,他原先就不精明——不然也不会使聂家愈发没落了,老了之后便更糊涂,前几年连勾搭贾陵昌的小妾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昏庸糊涂是其次,幸好聂迟的胳膊肘还没有往外拐,聂秋毕竟在聂家也生活了二十余年,为聂家挡去风浪,扶持聂家重登五大商贾之家的首位,这些用以还人情的事情他还是得做的。
聂秋唯一没有想通的是:贾家婚宴后,那个他耻于说出口的传言流传得便更广了,说书的写话本的几乎因此天天赚得盆钵盈满,写信骂他的人数不胜数,而正道各方势力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进行表态。
照理讲,他聂秋作为正道表率,理应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而其他势力也确实是这样努力去维护了这么多年,但最近这件事却显然不大对劲。
他不是没有想过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仔细思考一番,聂秋竟哭笑不得地发现这几年来自己得罪过的人太多了。
先是魔教,长期以来魔教的人对他是又怕又厌恶,不留余地去抓住一切机会除掉他。
再说各大门派,一开始本来是他们先想出的法子,在聂秋因卦象奇异的事情后便决定让他成为正道的表率,来稳定正道的高尚形象,维持寻常百姓对正道的崇敬,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些人早就成为老一辈的了,新上任的人自然对聂秋就心生不满,觉得自己门派比聂秋更适合成为正道的门面。
接着是商贾之家,之前已经说过了,他们比起道义更重利,本来就只是碍着聂秋的身份而不好开口,要是聂秋被人陷害,他们肯定会乐意在旁推上一把。
最后是朝廷中人,不论是官员或是皇亲国戚,基本上都觉得聂秋作为“天道眷顾之人”的名号辱没了当今圣上真龙天子的身份。
这么一想,他现在的处境还真是进退两难。
聂秋送走聂迟之后,自己从树下挖出坛酒,寻了个凉亭,对着一轮弦月独坐。
他打小被要求品行端正,青楼是从没去过,赌场没进过,连酒也不曾喝过几口,然而今晚竟起了饮酒的兴致,便挖出了聂迟多年前埋下的那坛酒。
眉目间艳丽得妖异的男人拍开酒坛子,瀑布般的黑发从耳后滑至脸侧,然后被他随意地一呼气,吹开了。
可笑至极的是,纵然他没干过勾引人的事,时时端正了自己的架子注意着形象,可就因为这张由未曾谋面的父母身上得来的一张脸,就要被污蔑成那个不堪的样子。
聂秋嗅着那股缠绕在他鼻息间的淡淡酒香,沉重的心情却没有改善半分。
聂迟走时让聂秋记好,十日后的祭天大典可不能马虎对待。祭天大典四年一次,聂秋已经参加过两次了,第二次还是由他来主持的。所以虽然大典举行时的服饰礼仪和具体过程极为繁琐,但他还是能够有条不紊地完成的,这一点聂秋不曾怀疑过。
但这一年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谣言一过就是贾家的宴席,宴席风波一过紧接着就是祭天大典了,哪有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巧合,让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做出那些事的人明显是冲着聂秋来的,他不相信祭天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那人会忍住不对他出手。
聂秋着实不想赴这鸿门宴,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大典必须由他主持,所以他即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这祭天大典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届时,不仅各势力会前去观看,连寻常百姓也能够站在远处眺望大典的举行。
这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聂秋悠悠叹了一声,仰头灌酒下肚。
辛而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滚进了肠中,像把生姜在伤口处摩挲了一遍似的火辣辣的疼,聂秋不由得呛了一下,手一滑,便有大半的酒从唇边沿着脖颈滑进了松散的衣襟中,瞬间将他胸口那片浸得里外都湿透了。
酒这东西真奇怪,聂秋体外虽是冰冷的,体内却像烈火焚烧一般的灼热。
聂秋不善饮酒,他身体愈发滚烫疼痛,意识便跟着愈发清明了起来。
他挥手打碎了坛子,于是一汪酒水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响地映出了夜空中的皎月。郁结难解的青年顺着潋滟的水光望向月亮,恍恍惚惚似乎看见那明月云影之间有米粒大小的兔子上下蹦跳,顷刻间又融于了夜色晚风中,消失不见了。
聂秋怔怔地盯着月亮看了一夜,第二日便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专心准备祭天大典去了。
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内只能饮石上泉水,食山间野果,大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圣上亲自挑选出的婢女便服侍聂秋更衣沐浴,从发顶到发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制成的梳子妥帖地梳过几遍,然后用簪子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从头顶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缀了繁复而不显臃肿的饰物,聂秋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已经能够暗地里使了巧劲去分散饰品的重量,倒不至于站不稳脚跟。
聂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帮他抹平衣角处的褶皱。
他脖颈上系上了两根红绳,那两根红绳穿过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将其悬在了胸前。这身为大典所准备的服饰虽然挂满了走两步便叮当作响的饰物,但布料大体却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丝的红线在袖口衣角处滚了几层复杂的祭典纹章。聂秋本来就生得偏女相,这身服饰穿戴好后便让他那张脸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铜镜,一股脱力感却突如其来的从心底而生。
他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和聂迟端坐在一众乌泱泱人群之间,聂迟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了句“看见了吗,今后站在那里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时的热气和他所说的话中带着的不同寻常的沾沾自喜,让聂秋甚至有一瞬间有些反胃,他侧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没理会聂迟的话,但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见台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戏,台下的人图个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着对永生的渴求,稍显年轻的那位皇子则面无表情。
二十岁那年,聂秋如聂迟的愿登上了那台子,紧张之余甚至在牵起衣摆上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在一群人面前踉跄了一下,被老祭司托了托,才低着头站了上去。这时候先皇身体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聂秋当年看见的那位皇子来亲手操办的,他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过此时注视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几年来,他大概是最抵制让聂秋成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但天生异象,民心难违,他不得已只好让聂秋在这次大典顶替那一个年老的祭司,自己则遥遥地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不论是各方势力还是寻常百姓,都说聂秋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才成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聂秋自己愿不愿意得这个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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