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渊轻轻喊道:“连师兄。”
矮个的少年小声地嘀咕:“我就说仲二叔分明是一副断子绝孙的样子,怎么会忽然冒出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原来……”
“小合师弟,休要再提那件事。”
清师姐敲了敲他的头,倒也不重,斥责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随即,她又看向了步尘渊,轻声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师弟。”
步尘渊有一瞬间只觉得喉头发紧,只好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那边一阵叽叽喳喳,炎师弟却好像忽然看见了什么人似的,连忙拉了拉连师兄的袖口,连师兄这才恍然大悟地冲聂秋挤眉弄眼地一抱拳,“这位公子,多谢了!只是我们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
聂秋状似无意地向步尘渊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
他身后站了个和他现在看起来相貌大致相同的红衣女子,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眼波一斜便是西湖里的渺渺烟波,正是她当年最好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受了阴气的影响,天忽然下起了小雨。
步尘渊见其他人都纷纷找聂秋说话去了,便难得地觉得此份清闲却是比他那些时候在霞雁城里的热闹更令人欢喜。
他心里念着另一个人,雨珠打在了脸上倒不觉得凉,心中却隐约有了种不安的寒意。
步尘缘……姐姐,她可好?
一念至此,步尘渊就不得不想到,他这些年里坏事做尽,如今又是这番模样,步尘缘若是不想见他,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要是步尘缘真的出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步尘渊早先的那几年常常在想,如果他成功了,大家都回来了,他该如何和他们解释,又该和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后面十多年的毫无进展,又渐渐地磨去了他这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他该专心去找方法复活大家,而不是想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现在终于成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却有种虚幻的感觉。
步尘渊只感觉到胸中一股郁气压得他在这场雨中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闷闷地咳了两身,心中暗自叹息着,用手撑住地面想要支起身子来。
就在这时,一抹鲜艳的红色突兀地闯入了一片阴郁的视线中。
步尘渊猛地睁大眼睛,他抬起了头,看向上方——步尘缘将手虚虚贴在他耳侧,宽长的外袍袖子沿着她的手腕滑下,温顺地落在了臂弯处,似是想要替他遮去风雨,却因为是灵体,只能无奈地瞧着雨水从自己的手臂穿了过去,照样打在了步尘渊的身上。
步尘缘看见步尘渊抬起头看向她,于是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步尘渊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下意识地去看了看天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不仅是下了雨,天上全是乌云,连半点月光都看不见,更别说月亮了。
步尘渊张了张嘴,声音却很哑,“今晚上没有月亮。”
步尘缘却是摇了摇头,伸出的手顺势指向了他的那只左眼。
“你眼中月,是我眼中月。”
半晌,步尘缘才听见了步尘渊开了口,却是没头没尾的另一句,“我做了太多错事。”
她缓了神色,说道:“我知道。”
“你该去赎罪。”步尘缘提了裙角,蹲下来和他平视,“但我也有错,尘渊。”
步尘缘慢慢说道:“当初我偷偷教你步家秘术的时候,父亲就告诫过我,说你执念太重,我却不肯听,他后来也没有再说什么……若是知道多年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那时候就应该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解开你的心结,而不是一味地自己承担。”
“从今往后,不论是什么苦难,我都在这里,和你一起。”
她轻轻一叹,长发从肩上垂至胸前,“这么多年,你等的就是这句话吧。”
步尘渊一瞬间觉得,这二十年来蹉跎的光阴,阴暗山洞中遍布石壁的痕迹,他手上沾过的鲜血,他踏过万水千山去寻神鼎门时不悔的决心,步家宅邸中被禁足的那段时间,烛光下步尘缘悄悄教他步家的秘术,再往前,是他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中被找到,在月色中,迷茫又无措地踏上了封雪山脉的那个夜晚。他爱的,他恨的,他所不甘的,他所难忘的……都能够随着这场雨,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从此之后,他就像刚来到这个世上一样,不带任何东西,完完全全地似张白纸了。
步尘渊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个“是”字。
“该结束一切了。”步尘缘站起身,展开手臂似是想要触碰那些冷雨,雨珠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她也不去计较,低下头瞧着步尘渊,一字一顿道,“步尘渊,走吧。”
她说,步尘渊。
他姓步,是步家的后裔,在她眼中始终不是那个暴戾凶恶的神鼎门弟子。
步尘渊从那些铜铃的碎片中寻了个比较完整的,他碰到铜铃的手指呲呲地响着,指腹瞬间就被烫成了焦黑,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只是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际,万里乌云不见月,忽而释然地笑了起来,伸手将那碎片在脖颈上一抹。
“走吧。”步尘渊最后轻轻说道。
他手中原本紧握的铜铃滚落在地,随着呼吸的停止,裂成了碎片。
就像一株肆意绽放的花朵。
第21章 山尽
步尘渊消失后,那些活死人也随之化为了尘土,零落作泥。
等到了第二日清早,聂秋和方岐生便与村长辞别了。
那位老人亲自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郑重地向他们作揖道谢。
聂秋将他扶起,待到村长抬起头的时候才察觉出他神色不大对劲,这才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神鼎门弟子是……”
村长轻轻地将聂秋一推,口中却道:“我不知。”
他又摇了摇头,后退几步。
“我不认得那个人。”村长又是鞠躬作揖,将手遥遥地一摆,“两位少侠,就此别过。”
聂秋见他这副模样,只好与他道别后,与方岐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了。
他骑在疾驰的骏马上转头看去,那个枯瘦老人站在村口,身侧是水面平静的溪流,脚下是他的故土,而他放下了双手,仰头看向了不远处绵长蔓延的封雪山脉。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
而封雪山脉上本来是一片宁静,却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
白衣的男子在前,一身玄衣的那个在后,哒哒的马蹄声一前一后地响起,随即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与树梢间细细簌簌的虫鸣鸟语形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来。
聂秋袖中的铜铃随着一路上的颠簸而轻轻晃动,声音却是半点都没有泄出。
那铜铃古朴中透着一丝妖冶,上面刻着腰间别了把铁扇子、手里握着一个“步”字的恶鬼,边缘处仿佛沾了洗不掉的血迹一般,泛着鲜艳的红色。
天边逐渐显出了些橙红色,好似火焰,要将山间的凉风烤得炙热起来。
系住铜铃的红绳在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痕迹上蹭过,又将那灼烧的感觉压了下去。
聂秋抬眼望去,目光所至,被映得红彤彤的浮云安安静静地飘在山巅,不言不语,倒是半分都瞧不出昨夜乌云密布的模样。
昨夜,一身红衣的步尘缘听了聂秋所转述的步尘容的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 “是我算错了,我没想到她竟然无法离开步家宅邸……”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聂秋,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但是有一点尘容说错了。她不是没有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恰恰相反的是,她已经找到了,只不过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是什么?”聂秋一愣。
“逆转天命的法子,就在我面前。”步尘缘缓缓说道,“是你,聂秋。”
见聂秋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便解释道:“我已是踏上黄泉路的人了,自然看得出你不是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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