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声镜碎,跌跌撞撞地扫开了雨幕。
豆大的雨滴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就为了让他听清这声脆响,紧接着便又倾盆而下。
是黎明破晓时天边才有的光芒,柔和又明亮,从那面小小的方镜中透出,驱散了夜晚的寒凉刺骨,驱散了水尸身上浓重难化的怨气,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化为一道清越的鸟鸣,遮天蔽日的巨大双翅一展便凭借飓风飞上了云霄。
聂秋眯着眼睛看了看,沈初瓶半倚在栏杆上,不知死活;男童躲进了船舱中,只露出一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徐阆站在门前,神情晦涩;而谢慕……谢慕已经不成人形,尖锐的指甲向外翻出,身上的衣物被撕扯成了一道道布条,浑身泛着浅光,额上有角,口中的獠牙露在唇外,锋利而坚硬,一双凸出的圆眼和红鬼没什么区别。不过,叫人安心的是那双眼中全无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只剩清清明明的一轮朗月。
青气如云,沐光而生。
他掌心向外,五指虚虚抓住空中的五爪金龙。
以聂秋肉眼可见的速度,那上面如湿泥一般黏稠污秽的阴气被一层层地剥去,清清楚楚地显出金子特有的鲜亮光芒,仿佛是一道晨曦,撕裂了暗沉的天色,在雨幕中不声不响地闪烁着柔光,将所有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猖狂生长的獠牙在唇上微微一扫,恶鬼张开口,念出几个字。
“尘埃落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极不明显的声音响起,随即又被雨声淹没。
水尸的身体就像被火焰灼烧似的,渐渐地化了,面上的五官全部融在了一起,瞬息间便与身子黏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缓慢地沉了下去。
整个归莲舫上的水尸都重新化为了水,向下低伏,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张嘴,开开合合。
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
“谢小天相师,多谢了。”
那张狰狞的面孔上,眉峰动了动,最终还是舒展开来。
“举手之劳。”谢慕张开双臂,弯着身子,拱手轻轻说道,“黄泉路远,慢走。”
面目凶恶的鬼魂做出这种动作,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他眼中盈盈所承载的千万山水,带着几十年的沉重记忆,全都落了出来。
谢慕维持着那个姿势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抬头。
直至水尸全部化为了积水,纷纷散去,他才抬起了那张遍布血泪的脸,仰面望向落雨纷纷的天际,仿佛望向了另一个世界,喃喃自语道:“待这场雨后,就该天明了。”
下了整宿的暴雨,也该随着雷鸣声一同远去了。
聂秋按住腹部的伤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试了试沈初瓶的脉搏,虽然跳动不明显,好歹还是有一些起伏的,约摸是昏了过去,也幸好有船舱内的男童和覃瑢翀吸引水尸们的注意力,它们无暇顾及沈初瓶,便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一泄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就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脖颈后的蛊虫突突地跳动,将皮肉撑起又落下。
这蛊虫瞒过了他的身体,让它以为四肢百骸都已经枯竭……
这么一段时间里,聂秋的身体根本没有自愈。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召回红鬼,将两根手指伸入后颈处的伤口中,硬生生把那两条蛊虫从血肉里挖了出来。
随即,聂秋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徐阆,展颜说道:“师父,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徐阆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这个不省心的弟子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含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连同它的主人一同躺在了血泊凝结的积水之中。
聂秋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雨后天晴。
第47章 远游
烛火摇曳。
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片刻后才从昏沉的梦境中挣脱,极为缓慢地睁开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聂秋侧过头看了看, 一旁的地上放了一个盆子,里面的白帕子连同水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身上虽然不像之前那般疼痛难忍,行动却还是不能像往常一样自如。
聂秋抬了抬手臂, 顿时便感觉到了一股刺痛。
正想着,徐阆推门而入,见聂秋已经睁着眼, 便捏着手里的药膏问道:“醒了?”
聂秋张口, 声音是意料之中的低沉暗哑:“师父, 其他人呢?”
徐阆回身把门关上,将蜡烛吹灭了,把窗户“啪”地一声推开。
蒙着一层雾的阳光顿时照进了屋中,窗外显出了一点亮色, 大概是破晓之际。
“你都睡了一天两夜了。”徐阆拉出一根板凳坐着,说道, “我们回到岸上之后那个留着寸头的壮汉……好像是叫陆淮燃?总之他就在岸边接应。回到覃府之后,没过多久, 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 覃瑢翀染上的病便退了,又过了半天时间, 他就醒了;沈初瓶伤得重,虽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现在还躺在床上睡着;那小孩儿现在正被覃府好吃好喝地供着;谢慕,谢慕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舫船一靠岸他就消失了。”
他顿了顿, 才又说道:“覃瑢翀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说,我说的先等你醒了再解决。”
聂秋想了片刻,用手肘将身子撑起,“我现在就能去见他。”
“我说徒弟啊,你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徐阆把那瓶药膏放在桌上,“虽然覃家的郎中来为你看过了伤,再加上有覃瑢翀的药蛊,你的伤势虽没那天晚上重,但离痊愈还差得远。”
“不过是小伤罢了。”聂秋轻飘飘说了一句,便小心地翻身起床,免得又拉大了伤口。
徐阆叹了一声,上前扶了扶他,“不知道是该说你倔,还是该说你能忍。”
聂秋摆摆手,避开了徐阆的搀扶,他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轮不到徐阆这种老者来帮忙。
于是徐阆就只好从一边抓起几件衣服放在了床边。
覃家准备得确实周到,备好的衣物和他之前的那件一样都是白色,布料却要贵得多,上面所绣的花纹也是繁复华丽至极,且不显得庸俗。衣物上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剔透晶莹的玉佩,雕成了螭虎的模样,却不是覃瑢翀那块螭虎衔莲玉佩,想来该是他找的同样款式的。
他是在世间行走的侠客,又不是不染风尘的世家子弟,何须这么贵又繁重的衣物?
聂秋在心中想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把身上的薄薄单衣褪了下去。
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细布,将底下密布的伤口给遮得严严实实,但当他转过身去拿放在床上的衣物时,站在他背后的徐阆就能清楚地看见脊背上露出的那一道细长的印子。
那印子只露出了一小截,其余的全隐在了细布和长发之下。
但是徐阆在郎中为聂秋换药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它的面目。
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杀意。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让人能够想象那伤口被留下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样子,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留下的伤口,皮肉虽然是愈合了,但那道深而长的印子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那道伤疤永远没办法消失了。
他这个皮囊极好的徒弟,看着温润又沉稳,笑起来是极为收敛的,摆的架子也是世家豪门才能有的端庄矜持,好像不染纤尘的谪仙,一副没受过什么苦的样子——然而,背上的那细长的伤痕,却是狰狞至极,似乎本来不该属于他,却硬生生印在了他的身上。
流畅的肌理随着呼吸微微鼓动时,那上面的狰狞伤痕便蛇一样动了起来。
徐阆动了动嘴唇,秉着不要多管闲事的想法,还是没有问出口。
聂秋牵起衣服,整了整皱褶,拢紧衣襟,伤痕很快便被遮了去。他穿好几层衣物,将手腕上的铜铃红绳紧了紧,然后是放在不远处的含霜刀,他原本放在怀中的十八枚石子……最后,他又念着不好拂了覃瑢翀的面子,还是将螭虎玉佩系在了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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