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水枪破开重重剑影,恶狠狠地撞上清阳剑,发出刺耳尖锐的嗡鸣声。
兵刃相交,寒光凌冽,震荡开一层层犹如水波的骤风,咆哮着朝四面八方涌去。
城墙上,青苔遍布,有不知名的鸟停在此处歇脚,被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所惊动,尖啸一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簌簌地掉下几根尾羽,轻飘飘的,落到墙外去了。
张蕊有片刻间的失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城门外是一片荒芜,茫茫的原野,连高照的艳阳都被云层所遮挡,什么都看不清楚。
鸟飞远了,她胡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攻势仍旧凶猛,咄咄逼人。
随便飞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镇峨,离开这个泥沼般混沌的寒城。
就算被最凶狠的猛兽拆吃入腹也好,就算冻死在冬天的荒野也好。
这里是会腐蚀灵魂的地方,是会将人性磨灭殆尽的地方,是深渊,是炼狱。
枪鸣、风声、剑影,交叠混杂,不分彼此,温展行微微皱起眉头,反手招架住长。枪的攻势,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好像不太对劲,眼里藏了流淌的火焰,滚烫的火舌几乎要将人烧伤。
溯水枪的走势已经没了章法,混乱不堪,招招却又狠厉至极,全然失去了理智。
她不是来质问的,她是真的起了杀心,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温展行侧身避开来势汹汹的长。枪,寒风如冰凌般刺骨,猛地刮过来,有种不甚明显的疼痛感,他忍不住眯起干涩的眼睛,沉下视线,腾出空隙去看张蕊握枪的手。
果然,冬日干冷,她又用力过度,虎口处已经被震裂了,鲜红的血液从她指缝中流下,顺着手臂流入袖口,留下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张蕊不是魔教的,她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温展行是这么想的,也不准备动真格。
但是,很明显,他想要让步,张蕊却不肯将此事轻易揭过去,硬是要和他分个高下,又或者说,想和他分出个生死——为什么呢?他自认谨慎,应该没有触碰过张蕊的逆鳞。
“张蕊姑娘。”温展行有点迟疑地提醒道,“你现在不太对劲。”
一直闭口不言的张蕊忽地笑了一声,隔着枪和剑,还有风,温展行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他从没见过那么深切的情绪,那种,像是一切理想和希望在霎时间倾覆,毁得干干净净,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声痛哭,什么都不能挽回……的痛意。
“不太对劲?”她重复了一遍,“对你来说,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
她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到极致,是濒临崩溃时特有的假象,下一秒好像就要爆发。
温展行翻过手腕,将剑锋一侧朝外,清阳剑只堪堪斩下张蕊的几缕鬓发,随风飘远了。
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他完全不知道啊。
是该顺着张蕊的意思,和她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还是应该就此停手,然后劝解她?
温展行从来都不适合充当一个解开心结的角色,他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他的那些悉心劝解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很有可能还会让被劝解的人反过来记恨他。
可他还是得说,无论是一次两次,几十次,几百次,只要有一次听进去,那就足够了。
“总有人在我面前辩解,说善恶没有明显的分别,说黑白是相融的。”温展行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发觉张蕊的眼神有所变化。她大概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他很无奈地想。
“如果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那么,要官府有何用?要那些律令有何用?要那些五常之道有何用?杀人的不用偿命,好人难得善终,恶人长命百岁,这就是后果。”温展行思考着措辞,清阳剑的防守却依旧滴水不漏,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张蕊姑娘,从你问出‘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越和温展行交手,张蕊就越能发现他的可怕之处。
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恰似闲庭信步一般轻松,还有余力和她说理。
张蕊不得不承认,她刚刚确实是失去了理智,怒火涌上心头,她连面前的是谁都不知道了,只顾一味地进攻,想要把这个恼人的、阻挡她去向的障碍彻底击溃。
她剧烈地呼吸了一下,咬破了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让她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即使是过去了几年的时间,她还是被那场梦魇所困住,就活在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想想张双璧,想想张漆,想想张妁,想想她的血亲吧。
张蕊想,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消磨,理智在一点点溃散。她就是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想要往下面跳,而镇峨府就像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树杏花,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可是花终究有枯萎的那一天,她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溃,她也不知道。
或许只有离开镇峨,逃得远远的,她漂浮不定的灵魂才能有安身之所。
张蕊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噩梦般的往事,专心应付面前的温展行。
聂秋和方岐生应该已经发现了她的用意,就算是一个个找过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北面的城门,双方僵持,到时候就没办法再和温展行分出个高低了——
然而,就在此时,温展行突然开口说道:“抱歉。”
张蕊怔了怔,迟钝的脑袋缓慢地转动着,显然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温展行这个“抱歉”到底是指的什么。
她根本没看清楚温展行的动作,只感觉脚下一个趔趄,一阵天旋地转,张蕊就跌进了矮墙凹下的缝隙间,又冷又硬,很快便有疼痛感从后脑处蔓延开来,紧接着,清阳的剑鞘抵在了她的喉咙上,压得很紧,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喘过气,觉得自己好像快吐出来了。
背着光,温展行的表情笼在了一层阴翳中,他的右手微微一松,好像说了句什么。
张蕊勉强呼吸着,云层后的太阳依旧亮得刺眼,她感觉泪水都在眼中打转,闭了闭眼,侧眸避开阳光,将眼里的水雾妥帖地收了回去,视线也渐渐地恢复正常。
然后她才逐渐意识到温展行刚刚说了什么话。
又是一个“抱歉”。
张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猛地撞在城墙上,只注意到了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没注意到她用来盘头发的玉簪被震落了,海藻般的黑发倾泻而下,悬在半空中,成色剔透的玉簪顺着柔顺的长发滑动,宛若游鱼,被一层层绸缎卷着往下落,然后在发尾处停留了一瞬。
温展行想要伸手去接那枚玉簪,却晚了一步,玉簪还是直直地坠了下去。
片刻后,张蕊听见簪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虫鸣,很清脆的一声。
大概是断成了几截,拼不回来了。
第172章 飞雪
是冬。
外族入侵, 藏风道的战鼓震天响,烽火连天,照彻浮云遮蔽的天际。
镇峨易攻难守, 张双璧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守城军抵御外敌。
将领的枪法无人难敌,军师的计谋算无遗策, 双方僵持不下,胶着了几日。
戚淞已经将驻守皇城的军队派来镇峨了,却不知多久才能够抵达。
一方想要拖延时间, 一方想要尽快解决,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当前的局势。
张蕊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镇峨府的。
她披着厚厚的一层狐裘, 将自己埋在柔软的绒毛中,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团子,风雪太大了,她只能看得清楚近处的东西, 再远一点的,就完全掩盖在了飞雪中, 看不明晰。
“漆哥。”张蕊忍不住出声唤道,“为什么爹会在这时候让我们去……”
而且, 他们身侧只有一两个沉默寡言的侍卫护送, 张蕊记得这是张双璧的心腹。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镇峨府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算不上安全了。”一阵寒风扑面, 张漆哑着声儿说完这句话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僵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对面终于是忍不住了, 想要一鼓作气将镇峨军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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