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谢慕已经开始拿阳气净化金龙上的阴气了,聂秋便不好再问下去,只得把红莲两鬼唤来,手持含霜刀与沈初瓶背靠背站着,以免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漏网之鱼。
大雨滂沱。
雨水逐渐冲散了地面上的血迹,积水晕着一层赭红色被打翻了似的血雾,一圈一圈地轻轻浮动,在急促的脚步声中溅起,随即又被倾盆洒下的雨珠狠狠砸向地面。
又一个水尸倒在地上,刺啦一声化作了一滩水。
渐渐地,雨声、风声、雷声,还有交叠反复的铃音,都叫人感觉厌烦。
谢慕口中的“说不清”到底是多长时间?
聂秋苦笑一声。
如果早知道会是如此结局,他还不如借着蛊虫的作用,唤出红莲两鬼直接解决湖中的水尸,倒比谢慕的法子来得更痛快、也更安全一些。
先不提他自己,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初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沈初瓶身上受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又经过雨水的洗刷、长时间的战斗,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已经使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他如今也就是依靠着以柔克刚的武当秘术才能在骤雨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取出两条蛊虫之后,是否也会像他这样。
聂秋暗想着,见沈初瓶身子摇摇晃晃的,便上前几步扶住他,劝道:“你先歇一会吧。”
“不必了,聂公子……”书生模样的侠客艰难地开口回应道,“我答应过公子的。”
“连陆淮燃都还在霞雁城中冒着大雨奔走,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享受片刻的安宁?”
远在十里外,长相魁梧,留着寸头的纹身大汉打了个喷嚏,将伞撑得低了一些,从怀里摸出一叠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沾上半点水渍的宣纸,轻轻念着上面的名字,说道:“这便是最后一家了罢,有些人家早就搬走了,可叫我好找,希望这户人家还在此处……”
他妥帖地将纸收入怀中,叩响了门环。
“打搅了,请问里边住的是谢家的人吗?”
喀嚓一声。
谢慕睁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向手中裂开一道缝隙的四方开天镜。
聂秋听了沈初瓶全然是用来逞强的话,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只水尸向他们二人扑了过来,便猛地推开了他,反手将含霜砍了过去。
由于失去了触觉,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宛如一具傀儡,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握住刀柄,只能凭着一双眼睛去看。
豆大的雨珠打在刀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仿佛绽成了几瓣睡莲,下一瞬,刀身一转,水珠便被切成了无数段,顺着线条流畅的刀锋滑了下去。
刀光凛冽。
名为含霜的刀,撕裂了面前一层蒙蒙的雨幕,毫不留情地指向敌人的咽喉。
借着刀光、幽幽的鬼火,聂秋在将水尸砍成两段的同时,也看清了那张脸。
水草似的乌黑长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发尾处还淌着水,苍白无血色的皮肤,怎么瞧都不像是人能有的肤色,口中发出的模糊不清的音节,怎么听也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然而,正是这样没有思考能力,只会凭着本能行事的水尸,眼眶里盈的是一层泪光。
是恨,不得不恨,即使是放弃轮回转世,甘愿堕为恶鬼,也要复仇。
麻木又绝望,痛苦不堪,却又希望能够早日解脱。
脖颈被薄如蝉翼的刀锋掠过的时候,头颅便软软地垂了下来,向后仰去,滚落在了地上。
聂秋伸出手拂开那遮掩住面庞的发丝,发现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好像倾盆而下的暴雨并不能遮挡住它的视线,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遮挡住它的视线,它只是自顾自地,固执至极地盯着前方,那层雾蒙蒙的水气在眼眶里一转,就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虚耗说的对,他是理解覃家长老的做法的。
他也清楚这些人没有错,错是错在覃家二当家担着掘湖的差事;错在他心软了,发现是皇陵后没有立即下手;错在那个下人不顾警告,偷偷拿走了匣子;错在混乱之中匣子掉了出来,插销脱落;错在里边装的东西是最能彰显陵墓主人的东西……种种巧合,环环相扣。
聂秋本来只是像个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此事,并未产生多余的想法。
人命关天。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只是这样的眼神,叫他想起了更年轻时候的自己。
是只剩了仇恨的死水一潭。
聂秋虽然知道它很快又会再生,但还是忍不住用手轻轻将那双眼睛盖上了。
还是再等一等谢慕罢。他想。
沈初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近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覃瑢翀的蛊虫还是很有用的。”
可是你已经浑身上下都沾满血污了。沈初瓶想着,然而看见身上是斑斑血迹的男子立于船头,一身素白如雪的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又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分明是知道的。
聂秋垂着眼睛,雨珠顺着睫毛沉沉地坠下,他无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血,侧过头——沈初瓶一开始以为他是在看自己,随即便发现聂秋的视线是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一片空气。
“谢慕?”聂秋问道,“怎么了?”
谢慕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了方镜上的那道裂痕。他向四周一望,遍地都是正在迅速重铸身体的水尸,红鬼手中的锁链与红缨枪不断挥舞,湖面上绽放着莲鬼的绛紫并蒂莲,沈初瓶累得几乎直不起身,徐阆站在门边,把男童拢在自己的鹤裘里。
聂秋用了覃瑢翀的蛊虫,暂时撑得住,能招出红莲两鬼,但那两头凶鬼明显有些乏力了。
而船舱里的覃瑢翀在发病中睡得昏沉,全然将那副躯壳托付给了其他人。
谢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难道这时候要说他失败了吗?
那么他们怎么办,整个霞雁城的百姓怎么办?
所有人,就因为他的软弱,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他虚虚握住那条被风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恨不得直接将其捏碎。
但是谢慕能够碰到的东西也只有四方开天镜了,其他东西都是隔着一层风,不能直接碰到……不,不对,还有一样东西,他能够直接触碰。
“喂,你出来。”谢慕不再犹豫,飘到了徐阆面前,对拢在鹤裘中的男童说道。
男童眨了眨眼,从温暖的鹤裘底下钻了出来,瞧着谢慕。
谢慕向男童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问他索要东西。
徐阆愣了一下,“谢慕,你做什么?”
谢慕没有理会徐阆,认真地与男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对视,一字一顿说道——
“把你的血给我。”
他死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虽然天生精通此道,却因为早早夭折,死后又不愿去害人,更不愿夺取活人身上的“生”魂,实力便也止步于此。寻常的鬼魂若是在人间游荡几十年,早就该魂飞魄散了,也就只有他能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四方开天镜的庇护勉强维持住灵体。
谢慕明白,凭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净化湖中的阴气的。
只要尝上一口人的鲜血,就再难控制住自己的贪欲,更别说面前这个孩童还是天生极阴体质了。不过,恶念顿生的同时,他的实力也会随之增加。
如果堕入深渊之后才能填平深渊……
谢慕想,他愿意堕入深渊。
徐阆吓了一大跳,骂道:“你疯了吗!”
“我拿东西和你换,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给我一些?”谢慕继续问道。
男童伸出手,将小小的手掌在谢慕手上挥了挥,当作击掌。
这就是同意了。
徐阆狠狠地敲了敲男童的脑门儿,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男童支吾一声,在徐阆腰间摸出一把朴素无华的匕首,从鞘中拔了出来。
“徐阆,我只问你一遍!”谢慕的眼中却是蕴藏着比暴雨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是笃定,是自信,是傲然,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他大声问道,“你到底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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