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输给……”陈林虎边开门边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剩下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
廖大爷穿着身像模像样的睡衣,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一个巴掌大的保鲜盒,见开门的是陈林虎,原本没好气的脸上露出个笑,嘴角歪到一侧。
他那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有点儿病歪歪的儿子站在旁边:“你爷,爷,爷爷呢?我爸给他,给他送点儿腌韭菜花。”
估计是因为非自愿担当解说任务,廖大爷的儿子看着不怎么高兴。
“在院儿里。”陈林虎说,“我去喊。”
廖大爷大摇其头,并且连连摆手。
“算,算了,”他儿子翻译,“见不着,心情,情,还好点儿。”顿了顿,又加了句,“这是,我爸的意思。”
这父子俩一个嘴不利索,一个干脆说不出话,平时在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交流,八成是靠血脉感情建立起的脑电波沟通。
廖大爷把手里的小保鲜盒塞陈林虎手里,指了指自己的嘴。
“让你多,多吃点儿。”他儿子说,“这么,这么咸,他家又不缺盐……”
后半句是给廖大爷说的,说完后背就挨了一巴掌。
陈林虎第一回接到领居家自己做的腌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老陈头私藏的几个老式面包拿出来作为回礼,只得扭头再次朝小院儿大喊了一声:“陈明理!”
廖大爷跟听到了什么脏话似的皱起脸,扯住陈林虎的胳膊,竖起一根手指,警告性地摇了摇。
“他正,正害臊呢,”他儿子挨了一巴掌后,已经决定不把他爹的老脸当回事儿,报复道,“昨儿晚上,昂,上不是跟你爷吵了几嘴吗,有点儿心,心虚。”
陈林虎想到自己速写本上力透纸背的“闭上你的狗嘴”,了然地点了点头,绷着脸严肃地安慰道:“算不上吵架,您这嘴也没赶上趟。”
“嗯,”他儿子瞥了陈林虎一眼,“可,可不是么,哎,你说话习惯是不是跟,跟你爷学的啊?”真是一脉同出的气人。
陈林虎干脆没听出来他这话里的潜台词,因为老陈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
“老廖!”老陈头大吼道,“老廖!你看你来怎么不喊我呢,你这人就是内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不行,现在社会人人都能发言,你不发言就跟憋坏似的,反倒是一写字儿就全他娘的在骂人,真不像话!”
廖大爷扭脸就想走,但老陈头又把他喊住了,从陈林虎手里把那盒腌韭菜花拿走,对廖大爷露出胜利后的笑容,仿佛已经宽容大度地接受了廖大爷的道歉。
士可杀不可辱的廖大爷被他儿子推着回了家,他儿子不满地嘀咕道:“都跟,跟你说了别跟对门玩儿,你怎么老,老上赶着找气儿受呢……”
“老廖!”老陈头的声音全楼洞都听得见,“一会儿下跳棋啊!”
对门“咣当”一声把防盗门给带上了。
老陈头抱着腌韭菜花,兴高采烈地回屋去记账——他有个账本,用陈兴业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个碎嘴记录本。
等他走了,陈林虎才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走不走了?”
隔了一会儿,张训的脑袋从扶手后边儿探出来,对着陈林虎露出个笑:“少房东,陈大爷回屋没?”
“回了。”陈林虎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又输够一顿早饭了?”
“胡说,”张训下着楼梯说道,“还差一盘呢。”
所以他选择了避战,陈林虎有点儿想笑。
张训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估计又是熬了个小通宵,这会儿手里夹着几本书,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烟晃晃悠悠地下楼,跟走在棉花上似的飘。
其实陈林虎一直没搞清楚张训除了在书咖打工外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光是看他每天早上活死人一样的状态就觉得累。
但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儿,陈林虎又觉得打听这个显得非常八卦,于是说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儿:“你今天上午也去上班?起这么早。”
说完这句话,陈林虎突然发现自己学会了在语言方面急转弯。
这很不符合他的做人准则,他心里为自己灵光乍现学会的这个技能猛地一跳,并且感到有些羞耻,下意识看了眼张训。
张训半眯着眼,当然不会知道陈林虎这种小年轻心里电光火石间的无数念头,扬了扬手里的几本书:“今天不去书咖,去市图书馆,还书。”
几本书都是陈林虎光读名字都觉得拗口的类型,他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哦”了一声。
“你是不是刚睡醒?”张训问,“你那麻将席的枕套还没撤掉呢?”
陈林虎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都印你脸上了。”张训比划比划自己的脸颊,“我上回见能睡这么大印儿的还是段乔他对象家那个吃个棒棒糖糊一嘴的小外甥。”
陈林虎迅速用手摸自己的脸。
“右边,右。”张训指挥。
他越指挥,陈林虎的手越跟抽筋一样瞎胡转,有点儿后悔出门前没洗脸,要是洗脸的话,肯定是会照照镜子的。
“急死我吧你,”张训走下最后一层台阶,伸手用一根指头刮过陈林虎的脸颊,“这儿!”
陈林虎搓了一把被他指尖儿刮过的地方,可能因为搓得用力,那块儿皮肤不仅印上了麻将席的印,还泛起红。
张训又把手重新塞回裤兜,兜里发出他攥钥匙串的叮当声。
“醒醒神儿,大学生,”张训挤兑他,“怎么还跟梦游似的。”
陈林虎没吭声,直到张训走到楼洞停他小电驴的地方,才开口道:“书我还没看完,我带学校看,去书咖还你。”
“行,”张训回头对他笑了笑,嘴里的烟都跟着抖出个轻巧的弧度,“你来我还得请你喝点儿吃点儿什么的,你是真会占便宜啊。”
“……我也不差那两口咖啡。”陈林虎前倾身体,跟已经推着小电驴走出楼道的张训说。
张训背对着他挥挥手,挂在他无名指上的钥匙扣圆环反出楼道外的太阳光。
初秋的太阳没了焦躁的热,张训跨上小电驴,放在裤兜里的手才又掏出来去扶车把。
跟来往的邻居打了几个招呼,张训一拧油门骑出去老远,一直到第一个红绿灯口才停下。
他在等红灯的间隙拧过已经有点儿松动的反光镜,对着镜子看了两眼,确认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收拾得还像个人样后,又拨弄了下刘海儿,复原到没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状态,觉得这应该是陈林虎刚才看见的他的样子。
还行,没跟个不务正业的盲流似的。
绿灯亮起,张训刚复原的头发又被擦着他窜出去的车流带起的风给吹飞,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一件无意义的事儿,随手又把头发打乱了。
拧小电驴油门的时候,张训嘟囔了一句:“有毛病。”
这三个字儿他是跟自己说的。
陈林虎在张训提起“占便宜”后想起昨天晚上临走前张训的话,他没太明白张训是什么意思,关上门回屋。
老陈头戴着老花镜坐在八仙桌前翻自己的记账本上,手边那个红色封皮都快烂掉了的旧本子也摊开,他对着旧本子上的格式往自己的本子上填字儿。
跟旧本子上清秀的字迹比起来,老陈头的字儿一笔一划都铿锵有力,个儿大饱满。
“老廖上回还给我送了盒腌萝卜,”老陈头边写边跟陈林虎念叨,“上个月四楼那小夫妻俩送了瓶黄酒……别跟你爸说,我还没喝完呢。”
这是老陈头的人生乐趣之一,他的记账本上都是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自从张训搬过来,张训的大名也在本上。
尽管陈兴业对此很不理解,但老陈头固执地遵守他的习惯。
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几十年下来竟然写了三四个本子,后来随着老邻居搬走或者去世,本子填满的速度慢了,可还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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