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忽然理解毕雨川的选择了,干他们这行的,人性与良知注定要被放在烫热的铁板上炙烤,要想活的舒服点,最好的选择就是远离日夜凝视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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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局领导的突然造访,付立新看起来并不意外,从容邀请他们进屋。方岳坤不是空手来的,路上特意拐去一家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卤味老店买了一堆下酒菜,还拎了瓶好酒。
进屋看客厅茶几上摆着盒尚未开盖的打包盒,方岳坤亲热的招呼:“来来来,立新,正好,一起吃,我今天自带酒菜。”
说完便撂屁股坐到人家的沙发上,随意环顾,调侃付立新:“看看,这屋顶都熏黄了,立新啊,你都这岁数了,少抽点吧啊……不过我今天带了包好烟,在市面上买不着,部队特供的,给你搁这了啊。”
他把烟掏出来放桌上,接着絮叨:“哎,我那战友也是抠门,一次就给我拿半条,不够我邀买人心的,立新,你省着点抽啊,别跟罗家楠似的,头天给他第二天又跟我要,那脸皮厚的微/冲都打不穿。”
仅仅三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里,只有方岳坤一个人的声音,林冬和付立新都沉默不语。摆明了是顿鸿门宴,彼此间心照不宣。同时林冬默赞付立新强大的心理素质,明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面上依旧坦坦然然,而且不管方岳坤说什么,都能适时的给出丝迎合的笑意。
对房间结构稍作判断,林冬拖了两把椅子,分别放到茶几正中和朝卧室那边的位置,自己坐到了阻隔通往卧室的那个位置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卧室的窗户外面没有防护网,如果真是到了万念俱灰的程度,他怕付立新想不开出事儿。
然而事实证明,他大概是多虑了。付立新忙进忙出,端餐具拆打包盒倒酒点烟,自始至终都没表现出丁点消沉的情绪。或者是平时在单位里消沉的太久了,家中的随意自如让其看起来格外轻松。
肉香酒好,然而这顿饭林冬吃的是食不知味。另说他看今天方岳坤是打算豁出去了,喝酒吃肉抽烟,局长夫人制定的三大禁令违反个遍。一扫平日人前的局长威严,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般,与付立新推心置腹的聊起自己的过去。早先林冬倒是知道他是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却从未听对方细说过那沉重的过往。眼瞧着闷酒一口接一口,他赶紧在桌底下悄悄踢了踢对方的鞋,担心再这样喝下去,正事还没提人先醉没了。
就跟没感觉到林冬踢自己一样,老头儿又咂了口酒,回手一抹嘴,幽幽叹道:“我入伍的时候才十七,班里我最小,班长班副都照顾我,危险的任务从不派我去……可我们是侦察班嘛,情报得我们去趟,必须是哪危险往哪钻,哎呀眼瞧着班里的老兵们,出去,回来,少了一个,出去,回来,又少了一个,那心情,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说着说着,老头儿的眼眶红了,鼻子一抽:“最惨的是我们班副,踩反步兵雷上了,下半身炸的血肉模糊,可还有口气吊着,那帮畜生抓着他就往他身上放蚂蝗,挖他眼珠子,拷问他情报。”牙根一错,方岳坤目露凶光,“这是抓着他们的人后,他们自己说的,我们班的人当时就疯了,齐刷刷端起了枪,就一个念头——管你妈的什么纪律,你们丫的这么折磨我们的人,我们特么凭什么让你们活着?”
付立新闻言微微垂下眼,随后仰头将手里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那双原本毫无情绪的眼霎时被酒精烫红,眉头拧起,整个人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林冬置于桌面的手微微屈起,警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然后呢?”他听付立新问。
“然后班长从我手里把枪抢过去,给那几个越南兵全突突了。”方岳坤闭眼皱眉,面上凝起苦涩的无奈,浊泪顺着眼角滑落,“完事儿把枪一扔,让我们去报告排长,一己担下所有罪责……后来班长被判死刑,是团长亲自执行的枪决,开枪之前他跟我们说‘今天毙你们的班长不是因为他该死,而是因为军法如山,你们这些兔崽子睁大眼好好看着,他到死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说完,朝着我们班长扣动了扳机——”
他忽然睁开眼,抬手比出枪的形状,朝着自己的正前方——砰!那枚射出枪膛的子弹穿透时空,重重打在了付立新的心上。
“咚”的一声,玻璃杯顿到桌上,让林冬的心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
突然,付立新站起身:“你们先吃,我去拿个东西。”
说完他朝卧室走去,林冬想跟着进去,但被方岳坤一把抓住了手腕。四目相对,方岳坤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比起林冬他们这些年纪轻轻却能独挑大梁的后浪,他更了解身为前浪的付立新他们有着怎样的坚忍与自负。
很快,付立新返回到客厅里,手里拿着一款老式的智能手机,还有一支录音笔。那款手机看起来起码有十多个年头了,外壳陈旧磨损,却依然能通电开机。他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随后调转机身,递向方岳坤。
接过手机,方岳坤看了看那张照片,转手递给林冬。是一张拍摄于公交车上拍的照片,人很多,很拥挤,猛一看毫无引人瞩目的地方。多年前的智能手机拍摄像素低,放大了就糊了,一堆人挤在一张照片里,只能勉强分辨出男女。
“这张照片是从一个陌生人的手机上发来的,起先我并没有注意,以为是发错了,而且那个时候嘉逸刚刚出事,我也没心思去理。”付立新点了支烟,低头抽着,“后来有个大半年了吧,我跟家休假,每天闲的胡思乱想,突然想起这张照片来了,就联系了一下发照片的人,人家告诉我,这照片是一小男孩在公交车上借她的手机发的,说,爸爸是警察,在外面抓坏人,他有个线索要向……向爸爸汇报……”
言语间泪珠悬空砸下,付立新弓身埋头,指间的烟雾随着周身的颤抖盘曲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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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本来没想理,但是他一直求我,我就帮他拍了一张发过去。”
录音笔里清晰的传出当事人的陈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代替了付立新的泣不成声。
“然后他又问我能不能把手机给他让他发条信息,告诉对方是谁发的照片,我没给,让他告诉我名字我替他发,因为那会电视里老说车上发生手机盗窃抢夺的案子,结果没等他告诉我名字,车到站他就突然急匆匆下车了……第二天上班和同事聊起,他们都说还好我没把手机给他,不然很可能被抢走。”
随即是一声满含歉意的叹息:“对不起啊,我要当时知道他真是警察的孩子,我肯定会帮他报警的。”
然而这迟来的歉意和悔恨,却救不回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慧眼识奸的付嘉逸。于照片里众多模糊的人脸中,林冬勉强辨认出了抱着孩子的石品文。付嘉逸肯定不会认识石品文,但是他听爸爸讲过拐骗小孩的人贩子会有什么样反常的举动,他当时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却不能肯定对方就是个人贩子,只得向邻近的乘客求助,给付立新发去一张照片,起码留存个证据。而他之所以会突然下车,根据后来付立新的走访调查,应该是因为石品文下车了,付嘉逸想跟着他,看他把孩子抱到哪去。越跟越远,一直跟到了关山水库,然而付嘉逸毕竟不是专业的侦查员,终归是被石品文发现了身后有个小尾巴。
说到付嘉逸堪称胆大妄为的跟踪行为,付立新悔恨不已:“他八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带他去游乐园玩,碰上个通缉犯,我一边追踪一边呼叫支援,当时嘉逸呢,我就一直带在身边……他真的特聪明,什么拍照留证,汇报行踪的事儿全都刻进了心里,还写了篇作文,后来老师把我叫去学校训了一顿,说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可不敢带着孩子了,真出了危险哭都——都来不及。”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肩头止不住的颤抖。那篇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作文,出事后却是每一个字都在挖他的心——如果当初没带付嘉逸追踪那个通缉犯的话,这孩子会不会就没那么大的勇气,敢只身去追一个人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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