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之陨罪书(269)
直到路被再次打通,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才赶到。
媒体的本意是报道村民在面对灾难时的坚强不屈,以及政府的救援行动。村民们朴实,记者让讲怎么扛过来的,他们就把整个冬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其中不乏为了活命吃掉猫狗的事。
为了突出村民们面临的困难,电视台和报社都将吃猫吃狗当做重点来报道,结果引起轩然大波。
安江市大部分区域冬天只下很小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江心村那样的大山深处,才年年有暴雪。
市民们不理解区区一场雪,为什么就能让村民杀猫杀狗。一时间,对村民们的骂声铺天盖地。
“怎么能吃宠物?狗狗不是人类最好的伙伴吗?我家猫狗双全,就是再困难,我也不能饿着它们啊!这些村民还是人吗?根本没有进化完好吧!”
“对对对,山里人不配当人!政府不是派人赈灾了吗?钱也捐了,食物也捐了,想啥呢?还能把狗吃了?”
“真有那么穷吗?真有那么饿吗?我不信。江心村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是我去过别的偏僻村子,也在山里头,家家户户小别墅呢,日子过得比我们家还好。”
“我也觉得不会有这么穷的地方,无良媒体编的吧。还说什么采一个礼拜果子只能卖几块钱,怎么可能啊,几块钱就只能吃一碗面!”
“听我说,这个村子如果真穷,那也是活该。天哪他们居然连狗都能吃?”
外界的骂声本来传达不到江心村来,整个村子只有两台电视,能收看的频道少得可怜。
然而灾后重建工作刚开始,媒体却大规模涌入,争相报道吃猫吃狗的后续。他们将网友骂人的视频放到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面前,让他们听让他们看,然后问他们有什么感想。
就像市民们不相信还有这么穷的地方,不理解村民们吃猫狗一样,村民们也无法理解市民们的质疑。
他们茫然、愤怒、委屈的脸被拍下来,一经报道,立即引爆新一轮的激烈声讨。
“可真会做戏啊,演技这么好,为什么不当演员呢?”
“看到没,我们缴的税还要给你们盖房子。老子不服!凭什么用老子的钱去养这帮没进化完的人?”
“他们根本就不穷好吧,衣服都是崭新的呢!”
“上次我就说了,这什么时代了,怎么可能有人会饿死?而且你们看看新闻报道,没有一个人被饿死冻死好吗!”
江心村在冬末春初成了整个安江市的焦点,人们看到他们穿上新衣、接过一袋袋大米,看不出任何穷态。
可是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雪灾时无法被送入江心村的物资。
赵樱记得,年幼的妹妹在看完一个记者逼迫她看的咒骂视频后哭了一晚上,问:“姐姐,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呢?我们做错了吗?我们没有撒谎啊,就是穷,一箩筐果子就是只能卖8块6啊,他们为什么不信呢?”
赵樱比妹妹更难过。记者也采访她了,而且不止一次。她一遍遍向镜头讲述自己的生活,请求援助,渴望理解,然而回应她的却永远是——演技真好啊,不就是想要钱吗?别来骗人了,没有那么穷的地方,不可能饿死,有手有脚的,怎么会饿死啊,怪就怪你们懒,还蠢。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夏天。
江心村熬过了雪灾,被毁的路和房屋被修好了,可是暴雨又来了。
赵樱家的房子漏水,起初,她和妹妹将外婆转移到唯一一间不那么漏水的房子。后来,整间房子都塌了。外婆被埋在里面,救援队员将外婆救出来时,老人已经没有气了。
暴雨没有停歇,越下越大,村里的河流涨水,把地势低的房子都淹没了。村民们又向往年一样彼此帮助,渴望共度难关。
而因为吃猫吃狗的事,媒体对江心村多有关注,但关于暴雨的新闻一发,很多人觉得这是报应。
一些媒体呼吁关注江心村,在这里发生的可能是多年难遇的洪水。可是真正关注灾难的人很少,施以援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赵樱眼睁睁看着上午还说过话的村民被水冲走,一瞬间就被吞没。
村里死的人已经比雪灾时还多了,大家被统一转移到高处,救援队员在那里搭建了临时房屋。
暴雨还是没停。
赵樱看着不远处的山坡,有些害怕,因为她熟悉那些山坡,被雨水冲刷太久,山坡的泥土早就松了。
可是他们又不得不待在这里,因为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村长说了,现在没有条件将大家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三天后的夜晚,暴雨加剧,山坡忽然被冲毁,泥沙俱下,山洪在天地间翻滚。
高地上的临时房屋、下方已经被洪水淹得只剩下屋顶的土房,全部被卷入泥石流。整个江心村,几乎彻底消失。
赵樱在获救之后,很长时间不言不语。她始终无法回忆泥石流爆发时的情形,妹妹没了,邻居没了,将她救到高地上来的队员也没了。
这场灾难里,死亡的不仅是村民,还有大量救援队员。
据官方统计,活下来的村民一共只有9人。
“我们被转移到附近的镇和县,第二年江心村就封村了。”赵樱没有动过甜点,只在口干时喝了些许茶水,她看着花崇,目光却似乎没有焦点,像是穿过花崇,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我……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去想过以前发生的事了。我不能去想,一想就难受,就觉得冷。”
冷的不是那年冬天的雪灾,冷的也不是那年夏天的山洪。
是在胸膛里跳跃的,本该火热的人心。
“花队,你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刚才我想不起来,因为我一直避免去想那件事。”赵樱叹了口气,“现在我想起来了,是外面的不理解、咒骂。灾难什么的,其实我们都习惯了,包括每年冬天和夏天都会有人因为寒冷、洪水而死去。刚从江心村出来时,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他们指着我的鼻子,一遍又一遍说——你们在撒谎,你们是骗子,哪里有那么穷的地方,你们编什么故事,不就是想要钱吗?你们连狗都吃,你们不配为人!反正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捐钱,你们就该死!是你们害死我们的队员!”
花崇说:“队员?”
赵樱点点头,“最早被转移出来时,我们9个幸存者是被安排在一起的,个人信息也没有对外隐瞒。但是不久,就有人写信骂我们害死了救援队员,骂我们都不该活着。”
花崇之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幸存者都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现在终于找到了解释。
“雪灾时,我们没有吃的,房子也塌了,为了活下来,我们吃掉了猫和狗,他们不信我们穷到了那个地步。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在雪灾之后、暴雨之前,有一些组织看到了我们的困难,想帮助我们,他们觉得我们的穷和落后与地理条件有关,想分批把村民转移出去。”
赵樱遗憾道:“但是这件事被那些不相信我们穷,又恨我们吃了猫狗的人阻止了。他们总说我们不是真的穷,也不可能有这么穷的地方。呼吁帮助的声音毕竟是少数,不久就被咒骂的声音压下去,在暴雨之前,一个人都没有离开村子。”
花崇说:“假如在冬天和夏天之间,帮助没有受阻,即便只有一批村民离开……”
赵樱点点头,“那幸存者也不止是我们9个啊。”
片刻的沉默后,赵樱又道:“这些事就不能老想,一想我这心里就难受,就得钻死胡同。他们自己过得好,看不到我们,甚至骂我们是骗子,这我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阻拦别人对我们的帮助呢?为什么要压下求助的声音呢?他们可以看不见,可以不帮忙,但没必要冷嘲热讽啊。”
说着,这个以强硬著称的女警竟是颤抖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们出生在那种地方,这不是我们的错,但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活该的。这件事就扎在我这儿,痛。”
赵樱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已经有愿意帮助我们的好心人看到我们了,如果他们没有被阻拦,那我的妹妹、还有一些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孩子,说不定都能获救,平安长大,有光明的前程,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就可以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