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27)
这时萧潇翻窗而入,“师父,顾叔同被请去王家了。”
孟七七诧异,王常林竟然打动了顾叔同?他霍然站起,今天王子安在大比中冒了头,王子谦却因为本身实力不够,稍显逊色。可若是明后日顾叔同当众宣布收王子谦为徒,王子谦的身份地位就要水涨船高了。王子灵若要胜过他,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
孟七七想到圣君,圣君虽是来寻亲的,可她对这个亲爹并没有什么好感,上一代的故事也并不美妙。对于她来说,顾叔同只是她修道一途上的劫,两人决裂的几率很大。
若顾叔同搭上王家,那么王家也会站在圣君的对立面,这对孟七七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只是孟七七思虑片刻,仍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萧潇,把这个消息告诉圣君,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萧潇听命行事,姚关听到“圣君”二字很是诧异,可金满不在,他便识相地没有多问。陈伯衍却没有这个顾忌,问:“为何?”
在陈伯衍心中,孟七七心思缜密。若要让圣君与王家结怨,大可以再拖上一拖,让顾叔同与王家走得更近些。王家不会轻易放弃顾叔同,势必会出手帮忙,到那时,孟七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不可能想不到此中利弊,可他仍把主动权交给了圣君,这就让陈伯衍有些看不清了。
他注视着孟七七,眸光坦荡毫无避讳。孟七七也抬头注视着他,眸中盛着秋水。他问:“如果我说我看上圣君了,所以想对她好点儿,大师侄答应吗?”
陈伯衍的心海顿时掀起波澜,他想起孟七七曾说他与人欢好之事,眸色渐暗。可他也记得孟七七说过他不喜欢女子,“小师叔莫诳我。”
此时萧潇福至心灵地退至姚关身旁,道:“关侯,有些事我还要与你商讨,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姚关无可无不可,只是临走时还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觉着那对叔侄怪怪的。
两人一走,孟七七便退去了正经模样,懒散地支着下巴半趴在桌上,抬眸看着陈伯衍道:“我何时诳过你了?你小师叔我昨日好男色,今日便思美人,左右与你无关。”
陈伯衍:“……小师叔慎言。”
孟七七轻笑,“你这般无趣,以后哪个姑娘肯嫁你?”
陈伯衍没有回话,孟七七含笑的眸子里却忽然露出锋芒来,“大师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师侄不曾想过。”陈伯衍目光幽深,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孟七七却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修长手指把玩着白玉酒盏,他在笑,似乎又不在笑,末了仰头一饮而尽,道:“美人如酒,深入喉,熨我心,如大师侄你这样的,怕人人都想来品上一口。”
孟七七身为长辈,如此话语着实孟浪。
可陈伯衍却丝毫不感厌恶,反问:“小师叔不是道我无趣,无人肯嫁?”
“也是。”孟七七忽而笑了,他似乎也被自己这自相矛盾的前言后语逗乐了。他站起来,重新将酒盏斟满,而后转身靠在桌旁,将酒盏递到陈伯衍面前,“芳君可别听小师叔胡说,小师叔跟你赔罪。”
陈伯衍顺从地接过酒盏,目光扫过酒盏的边缘,那里似乎还有孟七七的唇印。他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此时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半步。孟七七瞧着这些年出落得愈发俊朗的陈伯衍,撇去种种旧事不提,心中荡漾起一丝纯粹的喜悦。
“顾叔同那件事,我只是单纯地不喜王家行事作风,不想他一代宗师陷进泥潭罢了。我虽百般算计,算不得一个好人,可也算爱憎分明。若有一天我身首异处,死前回想起往事,也不至于太过糟心。”
孟七七慢悠悠地说着,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从前,他与陈伯衍也总是这样说话。他打小颠沛流离惯了,知道世事无常,于是做什么事都习惯拼尽全力,总是想着这样的话,纵是死了也值。
可遇到陈伯衍之后,每每他流露出这种想法,陈伯衍总是要训斥他。孟七七不服,又因为年轻气盛,于是总忍不住与他动手。
刚开始的时候,孟七七总是赢的。他还以为陈伯衍本来就弱,不想让他输得太难堪,特意放水,陈伯衍也从未解释半句。后来他实力恢复了,孟七七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
陈伯衍一肚子黑水,他骗人。
若不是孟七七输那么多次,被他下套许了一堆赌注,又怎会与他勾搭到一块儿去。
“小师叔。”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声音将孟七七从往事中唤回,他抬眸,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陈伯衍深邃的眸光里。
他半带着训斥地说:“小师叔还年轻,何必轻言生死。”
像,太像了。
眼前的一幕就像多年前一样,时光好像从未流走,眼前的少年仍一心爱慕着他,悄悄编织一张网,等着他钻进去。
孟七七险些要以为他什么都记起来了,好在残存的理智遏制住了他上前拥抱的冲动。只是心潮太过澎湃难以平静,他仍然忍不住笑问:“那如果我遇到了危险,大师侄会护着我吗?”
真情付与笑谈,所有的漫不经心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纵有千般玲珑心思,所求也不过三两真言。
“我会。”几乎是孟七七问出口的刹那,陈伯衍就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脱口而出的刹那,不光孟七七怔愣,陈伯衍自己都愣住了。
这个仿佛刻在他心底的答案,从何而来?跟孟七七有关吗?
这太奇怪了,陈伯衍从未像现在这样产生过自我怀疑。他变得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了,而这所有的种种,似乎都催促着他去探寻一个真相。
孟七七却点到为止,他不是没有想过一股脑把从前的事都告诉陈伯衍,只是陈家的情况他还不明了,贸然暴露旧事,他怕弄巧成拙。
总之,来日方长。
“走吧,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另一边,王敬独自回到房中,心潮难平。近日王子安在大比中夺得第四,乃是王家最出色的一位,但王敬仍然不能感到一丝欣慰。
只要孟七七还活着一天,王敬就心中难安。这几日子安愈发沉默了,看着他的目光也似乎在怀疑什么,王敬无法跟他坦白,他这个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直。
王敬相信王子安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会知道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但在此之前,他必须除掉孟七七,永绝后患。
想着想着,王敬便陷入了沉思。忽然,有人来敲门,说是白天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指明送给大长老的。
王敬心中疑惑谁会给他送东西,于是暗自留了个心眼。只是当他拆开那个小布包裹时,里面没有暗器、没有毒,只有一块染血的破布。
那像是半截破旧的衣袖,王敬把它摊开在掌心,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血迹、这衣服的料子……周自横!
这是周自横的血衣!
王敬倏然站起,仿佛手上粘了个烫手山芋般将之丢出,瞳孔中满是惊愕与恐惧。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留在他心底深处的恐惧,即便他已经死了,也不能消除的恐惧。
但是这片血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周自横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已经死了!
王敬焦躁地在房中踱步,过了许久,他才把那片血衣重新拾起来。暗红色的血迹,仿佛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传出,那是红色的无边的血海,将王敬淹没。
他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定是孟七七!一定是孟七七把这东西送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他果然是知道的,当年他们合谋暗害周自横的事情,他一定知道了!
王敬本能地想要冲出去找到王常林,勒令他将铲除孟七七放在首位。可是等他走到门口,他又恢复了理智。
王常林已经与他貌合神离,他说不定会趁此机会将自己铲除,况且他一直不赞同他在金陵城内对孟七七下手。他不能去找王常林。
现在孟七七把这血衣送来,却没有附任何的话,不过是想威吓他。说不定他手上也没有确切的证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镇静下来,不要着了他的道。
思及此,王敬攥紧了血衣。寒夜的风从窗的缝隙中吹入,烛火摇曳间,那张干枯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阴森可怖。
片刻后,王敬叫来了自己的心腹手下,问:“王常林此刻在做什么?”
“回大长老,族长与王子谦在房内,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孟七七那边可有派人盯着?”
“孟七七一直与陈伯衍待在缠花楼里,其余便不清楚了。这两人的修为都高过我等,我们不敢靠得太近。”
闻言,王敬眯起眼。孟七七修为至今仍是个谜,想要牢牢看住他似乎不太可能。这时下属又道:“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说。”
“暮时,顾叔同来了府里,被迎进族长的院子里去了。”
“好啊,竟然请来了顾叔同。”王敬眸中闪过一道精芒,他无需细想便知道王常林打的什么算盘。顾叔同如果成为王子谦的师父,于王家来说是一桩好事,可对他与子安却完全没有好处。
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王常林竟然完全没有知会自己,看来他真是翅膀硬了。
“明天一大早你就去请顾叔同,把他请到我这儿来。”说罢,王敬手书一封交给下属,“你将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出去,一定要快。”
待人领命走了,王敬立于窗边久久没有睡意。他推开窗,幽幽的目光落在遮住了半轮明月的乌云上。
风雨,俄顷将至。
可明明是爽朗的天,白日里的金陵城还是晴光正好的模样,哪儿来的乌云呢?此时此刻,抬头望月的不止王敬一人,心生疑惑和警惕者亦不在少数。
孟七七行至一处拱桥,忽而停下脚步,余光掠过水上乌篷,再瞥向身后暗巷,而后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树叶飒飒,无人应答。
孟七七嘴角挂着浅笑,无奈摇头,“大师侄,你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陈伯衍单手扣在腰间剑柄上,微微颔首道:“小师叔乃天人之资,当然不可怕。”
“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孟七七眨眨眼,新奇得紧。
陈伯衍却仍一脸正色,眉间剑痕如月如霜。他的眼神告诉孟七七他从不说谎,而他的手,却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突如其来的剑,冷若寒霜的剑,似一道月华,破开浓夜的黑,直刺入暗巷的阴影中。
今夜乌云蔽月,却无风。
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魑魅魍魉被剑搅动,却并不会被风吹散。
方才还悄寂无声的街市中,忽然现出几道黑色的人影朝孟七七袭来。天上、水中、四面八方,杀机四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已经瞧出端倪啦,开启智力解谜模式。
☆、神秘人
一把剑, 两把剑, 无数的剑。
凌厉的剑气切割着夜色,绞碎了桥边柳叶, 化作漫天飞絮。
若不去理会那萧肃的杀气, 不去看那些藏在背后的人影, 这刹那间扬起的飞叶与剑光交织的画面,岂不美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阴云遮住了星辰, 只有一截尖尖的月牙儿孤傲高悬。孟七七似是看呆了, 衣袂随剑气而舞,而他仰头望着天, 用眸子盛着寥落的星光, 动也未动。
他似是月下的仙子, 飘渺不可追。
可剑不留情,那是最冰冷的杀器,在刹那间,连夜的咽喉都被割断。但孟七七不是一个人, 他有这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剑。
“铛!铛!铛!”陈伯衍挥剑将攻击悉数打落, 始终不离孟七七半步。陈伯衍的剑无疑是极快极雅的, 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的仙君在你面前挥着剑,光是看着,心中便涌现出无限诗情。
可惜孟七七并不会作诗,但他此刻似乎能够体会周自横每每在厮杀时仍耽于饮酒作诗的豪情。
饮酒误事,作诗无用,可人生就是要做一些无用之事。
陈伯衍就是他的酒, 他的诗。
“大师侄。”孟七七忽而巧笑着按住他的肩,手指如蛇般顺着他的胳膊抚上他的手背,热气哈在陈伯衍耳朵上,让他差点忘记了还有敌人环伺。
孟七七却在这片刻的神迷之间握住他的手,剑光一闪,长剑瞬间刺入身侧一道黑影的胸膛。
黑影僵在原地,孟七七握着陈伯衍的手抽出剑,剑去的霎那,黑影化成一蓬烟雾消散于无形。
方才还遗世独立的仙子,一转眼,变成了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孟七七放开陈伯衍的手,秀剑出鞘,随着他疾掠的步伐连挑数个黑影。
这些黑影不是人,似乎只是黑雾包裹的人形,亦不是残影,可却能实施攻击。孟七七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听周自横说过的阴山往事,这些莫名其妙的黑影是不是跟阴山里的一样?可现在不是求证的时候,黑影手中无剑,那么背后一定还有使剑的人。
陈伯衍迅速跟上,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一同杀出。
月光下,冷意悄然爬上瓦片,小巷中的青石板被剑气震碎成无数细碎的小块。而方才还有一角显露的月牙此时已完全被乌云遮住了行踪,天幕中一颗星星也无。
孟七七一路杀过去,足足砍了四五十道黑影,却愣是没有碰到一个人。此时前方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又涌出数道黑影来,朝孟七七扑来。
孟七七冷笑,“装神弄鬼。”
秀剑挽出一道剑花,却不是莲华。孟七七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黑影的背后,手中秀剑横扫,将半数黑影一招斩尽。
与此同时陈伯衍杀到,天青色的身影直直地从黑影中掠过,还未让人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黑影便都溃散了。
孟七七的身影却已出现在屋顶,足尖震碎了黑瓦,秀剑上暴起寒芒,数道飞剑离体,暴射向空荡荡的屋脊,“出来!”
“叮!”虚空处传来回响,暗藏的鬼魅现出原形,利落地斩下飞剑。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戴着一个毫无装饰的白色面具。
简单的黑与白,泾渭分明,却恁的诡异。
孟七七停下了攻击,那人的剑也慢慢垂下。两人分立于屋脊的两端,他微微歪头看着孟七七,忽而笑道:“孟,秀?”
“你是谁?”孟七七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要找谁。”或许是戴着面具的缘故,那人的声音闷闷的。
孟七七挑眉反问:“那你说说,我要找谁?”
“无厌在我手里。”男人直接抛出诱饵,道:“只要你跟我来,我就把他交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这么好心,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的下落告诉我呢?”孟七七眉眼带笑,语含讥讽。
男人瞥了一眼暂时被缠住的陈伯衍,道:“我们很有诚意,只是想请你过去一叙。他说的没错,你的莲华虽然只能出四十九剑,可每一剑的威力不俗。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周自横,可也够格了。”
闻言,孟七七不动声色,心中却泛起波澜。他是谁?这个“我们”又是谁?思索间,孟七七回道:“我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他的一百零八剑,不是吗?”
“他……”男人才说一个字,忽又顿住,“你套我的话。”
“是啊。”孟七七笑容无邪。
男人讶于他的坦然,微微愣怔。随即他回过神来,眸中闪过一丝狡诈神光,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如随我去见他。他就在城外等候,相信你有很多话想问他。”
“是吗,他就在城外吗?那我确实有许多话想问他。问问他这些年去了哪儿,问问他当年诳骗我当这孤山小师叔,良心可会痛……”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提剑朝男人走去。
男人心中虽然警惕,但估摸着孟七七是见周自横心切,于是还保持着友好态度,可谁知,孟七七说着说着便拔剑砍来。
“周自横老匹夫,他竟还敢出现?找死!”孟七七嘴上发狠,手中也不含糊。那剑招招刺向男人命门,既快、又准,杀意都凝成了一条线。若是郑成在此,恐怕会满脸惊骇。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与孟七七比起来,郑成还只是个刚学会杀人的瓜娃子。
“噗。”一道划拉出一条血线,男人脚步疾点,一挥手,几道黑影拦在孟七七面前,为自己争取到喘息的时间。他快速平复着心中的惊愕,余光瞥见手臂上的血口,眸光幽暗。
看来他们还是小觑这个孟七七了,他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本身的修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孟七七现在刚刚突破第三层大境界。
“孟七七,你真要与我为敌吗?!”男人一剑档住再次杀来的孟七七,断喝。
孟七七回以一个无情的冷笑,秀剑翻转格开男人的剑,与此同时他再度挽出一个剑花,剑尖上银莲舒展,一股可怖的威压随之扩散。
“为不为敌,你让周自横亲自来与我说!”
银色的莲华在男人皱缩的瞳孔中画作瓣瓣飞剑,铺天盖地袭来。
四十九剑,虽说听起来不如一百零八剑那么威力无穷,可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四十九剑,已经够多了!
男人连连后退,一手挽剑格挡,一手连续召出黑影向飞剑扑去。霎时间,屋顶上空满是黑影散开的黑雾,黑雾中碎瓦与剑光同飞,而一切的中心,秀剑搅出气旋,一剑挥出,竟有风雷之声。
陈伯衍倏然抬头,他被太多黑影缠着,更有两个黑衣人不断干扰他的行动,让他一时脱不开身。
当然,他本来也有意旁观孟七七与男人的对话。
只是变化往往发生在转瞬之间,陈伯衍只听到一声“接着”,一封信便飘飘悠悠地从上方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