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47)
此时她的喘气声已经有些粗重,身上也挂了彩,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 流入嘴中, 是一股很奇特的味道。
她抬头望去, 前方的敌人仍然漫山遍野。无数的尸体被堆积到了一块平地上,像一座高高的山被垒起,而那口令人眼熟的青铜大钟,将要被运到山顶。
“快!快啊!”
“杀——”
颐和再度冲上,混在黑羽军的队伍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忽然,扛着大钟往山上去的那两个修士被兽王的吐息喷中, 脚下一个趔趄,带着钟从山上滚下来。
“啊!”
“快帮忙!”
惊呼声中,颐和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臂膀顶住了其中一个修士。
“砰!”大钟狠狠砸在修士的身上,修士又砸在颐和身上,让她刹那间吐出一口血来。然而就在此时,好几双手从背后抵住了颐和的背,避免了她被压扁的结局。
与此同时,无数人冲过来顶住了大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推动着命运的齿轮。
“再加把劲!往上!往上!”
振奋人心的呼喊声中,颐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额上、脖子里青筋暴起。然而刹那间,她身上的压力一松,再回首,她已经站在了新的战场上。
妖兽如潮水般从攻至城下,弓箭兵站满了城墙,屏气凝神,拉满弓弦。
“放!!!”
密密麻麻的箭雨划过颐和的头顶,她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毫不犹豫地向敌人挥剑。
厮杀一直在进行,颐和到最后已经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场厮杀了。她只重复着不断挥剑的动作,只要有敌人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不会认输。
可是无尽的疲惫从她的四肢百骸里钻出来,仿佛无数双阴冷的手,拖着她,拼命地把她往地下拽。她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地流血,明明已经流了好多血了,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可是那些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趋势。
她的每一次挥剑,仿佛都在与天争命。
“啊啊啊啊啊啊!”颐和高举长剑,把心中所有的不甘、不愿和对胜利的渴望全部喊出来,再次冲了出去。
这是她与剑的,第八十场厮杀。
跌倒,再爬起来。
斩断敌人刺入身体的刀剑,伸手扼住对方的喉咙,再击碎他的脑壳。
颐和的动作,渐渐地变得愈发狠辣,身上自有一股悍勇和死不认输的决心,支撑着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她从黄昏杀到日落,又从日落杀到黄昏;从冬到夏,再从夏到冬。光阴轮转,四季更替,妖兽的撕咬和每一把刺在她身上的刀剑,都在不断地锤炼着她。撑得过便是生,撑不过便是死。
可是这样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了,颐和能感觉到身上的肌肉仿佛每一寸都在撕裂,她不能停下、不能休息,双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过多的鲜血让她的掌心变得湿滑,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时黑一时白,来自妖兽的每一道吼声,都是对她灵魂的摧残。
不行,不可以,不能倒下。
颐和甩甩头,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而后颤抖着手从贴身的里衣撕下一块布条,将剑柄牢牢地绑在自己掌心防止脱落。
再抬起头来时,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已经拼到这个地步,断没有放弃的道理,她也没有任何退路了。
不是进,就是死!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前方土包后绕出的两只妖兽,踉跄着冲了上去。她看起来不管不顾,可脑子却还算清醒。
镇定点,颐和,凭你现在的力量,你是打不过它们的。你需要另想办法,你需要智谋。
思绪飞转的颐和,忽然间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不知人事。
两只妖兽嚎叫着奔过来,却在靠近时露出一丝疑惑。它们贫瘠的大脑不足以为它们分析现在的状况,但凭借它们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人像是死了。
它们的速度不禁慢了下来,低头在颐和身上嗅着,判别她是否是一顿合格的美餐。
修士的肉最好吃,那是上等的美味。
然而就在其中一只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勉为其难地吃一口这劣等肉时,这块“肉”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也不眨一下地手中长剑刺入它的口中。手腕翻转,搅碎脑汁。
它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成了一具尸体。而颐和迅速抽出剑,在第二只妖兽刚刚反应过来时,果断出手。
两只妖兽,被瞬间斩杀。
颐和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摸索出了在这厮杀场上存活的方法,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刚才那只妖兽临死反扑,咬伤了她的腿。
就这样,颐和靠着自己的计谋,开始有意识地规避风险,又熬过了几场厮杀。她甚至还有心情想,如果是孟七七在这里,一定从第一场就开始偷懒。
可是到了第九十九场,颐和避无可避,因为她直接出现在战场中央。所有的阴谋阳谋都没用了,现实仿佛在嘲笑颐和,你终究逃不脱死亡的命运。
她被动地挥剑,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投入汪洋大海,只能随波逐流。
“你不行。”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心中出现,冷漠地宣告她的失败。
“你不行。”
又是一声,满含讥讽地嘲笑她过往的努力。
“你不行。”
“你不行。”
颐和的身体被撞得东倒西歪,一颗心也几乎支离破碎。一只妖兽张口咬住了她的腿,拖着她将她甩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凸起的石块上。
她的身体筋挛着,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而她的眼中满是不甘心。她忽然笑着嘲讽回去,继而状似癫狂地破口大骂:“这世上没有人能压垮我!没有!你们都笑我、骂我,那是你们太愚蠢!”
昔日的神京,谁都能在背后骂一句妖妃的女儿,跟她娘一路货色。
“谁也不能打垮我……”颐和喃喃念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怒而向前。哪怕拼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站着死去。
颐和,倒于第九十九场厮杀。
另一边,狮子楼的客房里,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鬼罗罗如风一般掠进屋内,脸色极其难看。他先是扫了一眼床边的忍冬,而后迅速走向颐和,却在马上就要触碰到她时,被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弹开。
而就在这时,正在打坐的颐和公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霎那间面白如纸。
鬼罗罗的脸色更难看了,再次伸手企图把她弄醒,却又被那股力量隔绝在外。放置于颐和膝头的无名剑发出了嗡鸣,它忽然竖起,悬在颐和与鬼罗罗之间,威胁之意明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鬼罗罗怒而转头看着忍冬,他只是走开一会儿,为什么颐和就变成这样了?
忍冬淡然地喝着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鬼罗罗:“可这是无名剑,她会被无名剑的剑意折磨而死!”
“那又与你何干?你是她什么人?”忍冬反问。
鬼罗罗怔住,张张嘴,却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是颐和的什么人?合作伙伴?入幕之宾?
他又……算什么呢。
鬼罗罗蓦地攥紧了拳头,为自己这一时的心乱如麻而觉得荒诞。他慢慢地平复下来,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自己急匆匆冲到这里的原因,目光紧盯着忍冬,道:“若她死了,仙子便为她陪葬吧,如何?反正你可以起死回生,多死几次也无所谓。”
忍冬看着他,道:“你难道不知道起死回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你知道,对不对,所以才能达到这样半吊子的效果。”
“那又如何?”鬼罗罗暗含讥讽。
“不如何,你很厉害。”忍冬道。
鬼罗罗噎住。
忍冬却终于露出一丝好奇,问:“我只有一事想不通,对你来说,究竟什么才最重要?”
鬼罗罗的心里,下意识地闪过颐和公主的身影,可随即他又将这道身影压下,冷漠地看着忍冬,道:“这与你何干。”
忍冬见他如此,心里那点微弱的好奇心便也散了,不再多问。
气氛僵硬,两人等了许久,颐和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而每每鬼罗罗想要靠近,都会遭到无名剑的警告。
他只能按捺下来继续等待,可约等,他便越是心焦。身上的元力开始暴动,恨不得把这狮子楼一拳毁去。
而此时此刻的颐和,正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穿着粉色的宫装快步穿过御花园,手上拿着父皇新赏赐给她的小马鞭。那时候的她无忧无虑,享尽宠爱,不知野心为何。
可是画面一转,她又站在了冰凉的冷宫里。看着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听着耳畔无数的非议声,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她娘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刺耳的声音几欲刺破颐和的耳膜,她不由怒喝一声:“闭嘴!”
夹杂着仇恨和威严的声音喝退了那些声音,然后她的眼前一晃,便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春日的玉林台。在一大片年轻的学子和将军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清秀书生。
他喝酒喝得脸颊泛红,似乎不胜酒力,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父皇说,他姓罗,是个非常优秀、大胆独到的年轻人。
颐和远远地看着他,心里的那些戾气忽然神奇般地开始褪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快忘记从前的鬼罗罗是什么样子了,不知不觉他就变了,看起来愈发年轻,行事愈发乖张狠戾,而后,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可他原来还有这样美好的时候啊。
他脸颊泛红,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颐和忍不住向他走去,满怀欣喜的想要触碰一下这样的美好。然而她刚刚走出几步,鬼罗罗就又不见了,她的父兄围绕在她身边,脸上的冷漠和不屑,又瞬间把她心中的美好撕碎。
“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不必在意。”
“颐和,你该懂点礼数了。”
“你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吗?”
“不该是你的,就不要去碰,知道吗?否则改日父皇下旨把你赐给一个满肚肥肠的老头子,你要如何?你还想反抗吗?”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她不行的哈哈哈哈哈……”
“她不行的。”
“她不行的。”
“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令颐和蹙眉,她已经很累了,身上都是伤,痛得要死。可这人还在笑,不仅阻挠她去找鬼罗罗,还笑得这般难听,说出来的话也依旧这般蠢。
这样的人,凭什么踩下她坐上那个位置呢?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女子么?!
颐和心中多年来郁积的恨意和不甘终于悉数爆发,她蓦地抽出剑来,一剑刺入那人咽喉,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
但是她没有停,她还在继续杀。
既然不让她好好安眠,那她杀回人间便是了!
第一百场厮杀,颐和又重新睁开了眼。
她艰难地从尸堆里爬起来,看着周围熟悉的乱战场景,忽而笑出声来。她又回来了,天不收她,她又回来了!
而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如流光般砸向地面。那是尧光,他手握无名剑,凌空跃下,只一剑,便将兽王整个劈开!
“吼——”兽王临死前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鲜血如墨般泼洒。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刮起无数劲风,裹挟着砂石尘土,继续绞杀着周围的妖兽。
颐和为此心神震撼,却又不得不抬手抵挡。而当她再度往那劲风的中心望去时,只见一柄黑色的长剑悬于兽王尸体之上,在耀眼的阳光下,散发着锐利寒光。
无名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长一点了……
☆、本命剑
颐和踉跄地跑过去, 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无名剑, 像抓住了自己在风雨中飘摇的命运。霎那间,无名剑上泛出夺目光芒, 让颐和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 她便又回到了狮子楼地房间里。无名剑被她握在手中, 磅礴的力量不断地从剑身涌入她的身体,打通她的经脉, 而后汇集于丹田。只是那力量太强、太霸道了, 让颐和忍不住闷哼一声。
忍冬伸手拦住了焦急的鬼罗罗,惊喜而郑重地看着颐和身上发生的变化, 道:“她在凝聚自己的本命剑了。”
闻言, 鬼罗罗立刻顿住, 看着颐和的目光又惊又喜。尧光虽是千古一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他后代的资质着实太过一般,及至今日, 整个皇室没有一个能够修行的人。如果颐和能够凝聚自己的本命剑, 那便已超出别人许多了。
更何况, 这把本命剑是无名为她凝聚的,一旦成型,必定就是无名剑的模样!
思及此,鬼罗罗不禁攥紧了拳头。就连忍冬的心中都不免激荡,因为他们大夏,或许就要出一个女皇帝了, 自己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重要的时刻。
可没过多久,忍冬察觉到一丝异样,倏然皱眉,而颐和就在此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回事?!”鬼罗罗蹙眉,看向忍冬。
忍冬摇摇头,亦不知所以。这时颐和终于睁开了眼睛,忍冬忙问:“本命剑凝聚成功了吗?”
颐和摇头,声音沙哑,“失败了。”
原本她已经快成功了,丹田内的小剑已初具雏形,可就在她想要一鼓作气完成它时,它却又倏然崩溃。
“我再试一次。”颐和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再度入定。此时无名剑上的力量还没有输送完,借着这股力量,她一定可以成功!
忍冬与鬼罗罗帮不上忙,便只好耐心等待。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在夜幕降临时,一股异样的波动再次降临在这个小小的客房里。颐和睁开了眼,这一次她没有再吐血。
鬼罗罗抢先一步跑到她身边扶住她,“如何?”
颐和却自嘲地笑了笑,“失败了……咳、咳……我明明已经通过了考验,可为何还是不行?!”
“怎么可能?”忍冬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什么不可能?这把无名剑是你带来的,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鬼罗罗眯起眼来,手腕上铃铛作响。
“你怀疑是我做的手脚?”忍冬蹙眉。
“不是你还会是谁?”鬼罗罗面露不善。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而此处的三人都不知道的是,远在清平郡的陈伯衍因为颐和的二度失败而深深的蹙起了眉。
跟随着黑羽军一同来到此处的小玉儿正端着茶走进书房,看到大师兄揉着眉心坐在椅子看上去很疲惫,甚至有点痛苦的样子,转身就去找师父。
“师父师父!”小玉儿叫来了孟七七,师徒俩都一脸关切的围着陈伯衍,一个伸手搭脉,一个去探体温。
陈伯衍看着他们,脑袋中的疼痛便觉轻了许多,伸手握住孟七七的手,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孟七七瞧着他眉宇间的疲惫,仍然放不下心来。陈伯衍在孤山众师弟、在黑羽军的心里,永远都是可靠的,他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倒下,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镇静。可最近的事情关乎到整个天下,需要他去做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孟七七心疼他,转头对小玉儿说:“去看看厨房里炖的汤好了没有。”
“嗯!”小玉儿很听话,一路小跑地奔出去,还体贴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孟七七与陈伯衍两个人,孟七七站到他与书桌中间,靠在书桌上抱臂看着他,摆出了审问的姿态,说:“现在可以说了吧,哪儿感觉不舒服了?”
陈伯衍无奈,却也没有再瞒着他,道:“方才无妄忽然异动,让我有些头疼。”
“无妄?”孟七七思索着,道:“你把它叫出来我问问。”
“你还能听得懂它的意思?”
孟七七挑眉,“你不知道它最喜欢我了吗?”
陈伯衍失笑,这便把小无妄放了出来。结果它一出来,便如脱缰的野马绕着孟七七上蹿下跳,看得陈伯衍抬手就想把它收回去。
“别。”孟七七及时拦住了他,而后伸手逗弄着小无妄,问:“你刚才怎么了?”
无妄剑悬停在孟七七面前,可算老实了一点,可那剑身忽明忽暗的似是在表达这什么,孟七七是真的看不懂。
他用眼神询问陈伯衍,陈伯衍摇头道:“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它很躁动,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
“牵引?”
“在金陵的方向。”
陈伯衍的目光越过格窗望着金陵的方向,心中有一些模糊的感应,却并不清楚这种感应到底是什么。
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思虑片刻,道:“或许金陵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吧。”陈伯衍说着,拉过孟七七的手将他拉入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中安定许多。
孟七七放松地坐在他大腿上,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姿势有任何不妥,还低头与他交换一个吻。他们分开得太久了,即便重逢,又被诸事缠身,因此怎么处都觉得不够。
不知不觉间,陈伯衍的手就轻车熟路地探入了孟七七的里衣,触摸到他结实的小腹,又一路探索着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