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75)
这微妙的时间差,大约便是如此形成的。
可是,对方让那么多妖兽聚集到北门,是何用意?
让修士们在四方城墙间疲于奔命?
可神京再大,这么些距离,对于可以御剑飞行的修士来说,并不算什么。
唯一一点让孟七七无法拿定主意的是,北门涌现大量妖兽的事情,让他无法断定哪个方向来的妖兽数量最多了。若真的将所有兵力均匀分布在四个方向,无法快速、有效地杀灭妖兽,这场仗便会无可避免地发展成一场拉锯战。
虽说消耗本身无法避免。
要么,修士与军士大批死亡,结界被迫,妖兽蹿入城内大肆屠杀。他们只能弃城而逃。
要么,妖兽被打得溃不成军,主动撤退。
结局无非两种,拖得越久,伤亡越大。
此时,忍冬出现在北门。缠花仙子之威,将妖兽扫落一片。很快,徒有穷和王子灵等人也到了。
孟七七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又留心着陈伯衍的情形,心中纷乱,却又保持着奇迹般的平静。
算着时间,沈星舟那批人应该从关外抵达神京了,此刻或许就躲在远方的某处山林中,暗中窥伺。
也就是说,子鹿也快到了。
蓦地,孟七七心中又诞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是个想到就要去做的人,于是立刻通过神识对陈伯衍道:“你能代我掌管大阵么?”
陈伯衍不愧是聪明伶俐小芳君,一下子猜出了孟七七的意图,道:“你想出城?”
“你不是想要沈星舟?”
“我更需要小师叔护着我。”
孟七七见忽悠不成,只好改换口吻:“擒贼先擒王。只有将白面具全部除去,我们才能拥有更大的胜算。”
陈伯衍没有说话,孟七七看到他在思考,思考时的陈芳君格外帅气。
“两个时辰。”终于,陈伯衍松了口。
“没问题。”孟七七当机立断,直接从大阵中抽身。他离开后,陈伯衍的神识立刻入主,这瞬间的交换让大阵的结界产生了一丝波纹,可谁都没有察觉。
除了一直在暗中窥视着陈伯衍的那双眼睛。
他不敢轻举妄动,还在观察,但是消息却从他这里源源不断地传回同伴的耳中。而现在,他听到了一个最至关重要的消息——孟七七要出城了!
城内的修士除了留下来守护百姓的那一批,几乎全部聚集到了四方城墙上。西林书院虽不在神京的正中心,也在中心区域,哪怕修士的速度再快,从城墙处赶到这里,也需要时间。
而这一点点微妙的时间差,也许就是成败的关键!
孟七七出了城,城中便没人再有直接调动大阵的能力,而这陈伯衍……他又能做到几分呢?
陈伯衍还在入定,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
热血上脑,暗处的人咬着牙强自保持着冷静,心中却已蠢蠢欲动。修士们并不知道,他的同伴还有屈平就分散在这附近,有些人甚至躲在了百姓堆里。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陈孟二人狼狈为奸,一个负责杀屈平,一个想要杀沈星舟,这是要赶尽杀绝。
必须尽快下决断了。
男人终于离开了那个角落,并没有看到当他的身影消失时,陈伯衍扫过来的一个淡漠的眼神。
与此同时,孟七七换过一身衣裳,在脸上抹上血迹,混在修士的队伍里杀出了神京。冲入战场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浓郁到呛鼻,他弃剑用刀,连砍几只妖兽,迸溅的鲜血瞬间将他的衣衫染红。
他抬头,妖兽与修士在头顶的天空疾掠而过,互相追逐中,刀光剑影搅动着风雪,让孟七七几乎睁不开眼来。
站在城楼上看,和亲入战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更震撼,也更直观。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颗浮萍,被巨大的浪头推着往前走,无法抗拒,身不由己。
你能发泄心中不甘和一切情绪的唯一办法,就是拼命。
让元力游走在你的四肢百骸,将一腔热血激荡,让你的每一声咆哮、每一次挥刀,都拼劲全力。
这是战场,不是进,就是死!
“啊啊啊啊啊!”一个军士不知为何落了单,四周强敌环肆,他握紧长刀,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找了一个方向,冲出去便是一阵乱劈乱砍。
残酷的厮杀过后,求生只剩下本能。
孟七七眼尖地看到他,连忙掷出环首刀。然而就在环首刀一刀刺入妖兽脑壳时,妖兽的獠牙也咬破了他的脖子。
一人一兽轰然倒下,孟七七拔刀,垂眸对上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心就像被针刺了一样。
“吼!”其余的妖兽大叫着向这个新的敌人扑来,孟七七毫不留情地散发着心中的无限杀意,可杀得越多,他的心就越躁动。
接连不断的死亡扼住了他的喉咙,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呼吸困难,可越是这样,他的思路就越清晰。周自横曾在醉酒时得意洋洋地说过,幸亏当初捡到他的是自己,否则若换了一个人,怕是要培养出一个大魔头。
孟七七觉得周自横说话像放屁,让人听了想灌他一嘴马尿。
他一路杀去,一路往北,终于在一炷香之后,潜入了茂密丛林。白面具的行踪不定,所以孟七七并非孤单上路,在其余的方向,他还安排了青姑和萧潇。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孟七七从来只信任自己人。至于青姑和萧潇再安排哪些人手,就需要他们自己定夺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思及此,孟七七没忍住回头看了周自横一眼。他还站在巨龙身上,好不威风、好不潇洒,方圆百里之内都无一人能掩盖过他的风采。
修士崇拜他,妖兽畏惧他,而孟七七,给了他一个白眼。
下一瞬,孟七七的身影隐没在丛生的灌木之后。而距离此处很远的东门方向,风尘仆仆的仙君终于遥望着记忆中的都城,摘下兜帽,露出了那张温和俊雅的脸。
与此同时,神京城内异变陡生。
百姓临时避难的玉林台、皇宫、城防司几处,忽然现出刀光。紧张牵挂着城外战局的百姓们没有料到灾祸竟起于萧墙之内,还未发出一声呼喊,便被刺破心脏。
尖叫声穿透地面,震落檐上积雪。
负责守卫的禁军和修士们齐齐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哈!
☆、神京雪(五)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百姓们陷入慌乱, 而慌乱, 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
禁军急忙大声呼喊,稳住人群, 修士们则立刻抽出长剑企图将凶手找出。可是这些凶手很狡猾, 杀人极快, 得手之后立刻隐蔽。修士们举目望去,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群, 到处都是慌张、惊惧和愤怒的脸。
恐慌飞速蔓延, 而凶手隐藏在百姓中,只要他还继续躲着, 危险就一直存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位剑阁的修士见势不妙, 立刻发出剑光呼唤小师叔。可他不知道的是,小师叔此刻并不在城内,而代为掌管大阵的陈伯衍,在同一时刻遭到了暗杀。
冷冽的杀意爆发于方寸之间, 一个呼吸, 一片叶落, 银亮的剑尖便到了陈伯衍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壁垒忽然弹出,挡住剑尖。来人心中一凛,却并不惊讶,若陈伯衍是这么好杀的,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死吧!”他断喝一声, 手臂上青筋暴起,调动全身元力灌注于剑尖,誓要攻破这面小小的壁垒。他攻势迅猛,元力汹涌如虎,陈伯衍自然全力应对,可他还保持着入定的姿势,手中无剑,便只能被动防御。
而就在这时,又一道剑光,从头顶袭来。
不,不是一道,是飞剑雨!
“让我出去!”另一边,屈平紧握佩剑,死死盯着挡在前面的白面具,气急败坏:“你们焉知那不是一个圈套?陈伯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了他吗!”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从城墙处赶到西林书院需要时间,玉林台那几个地方的人也被拖住了,错过了这次,恐怕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等到此战结束,你以为孟七七和陈伯衍会放过我们吗?我们都得死!”
“那就让我去,若要报仇、若要拼命,为什么不让我去?!”屈平不甘愿,他不想要被保护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去死。
“屈平,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人同样紧盯着他,那仿佛能把人看透的深邃眸光看得屈平无地自容。
他继续道:“我们这些人,都是用秘法强行化形的,早晚有一天会崩溃、会死,所以我们去也没什么。可你不同,在神京城中,现在只剩下你是自然化形的,你还有希望,你要代替我们活下去!”
“可是我……”
“没有可是!这就是你能做的!”
屈平怔住,再次没骨气的红了眼眶。
白面具看着他,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双手郑重地搭在他肩头,道:“我知道,死亡是种解脱。留你一个人独活肯定很痛苦,可是你还会有新的同伴,不管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只要等,一定会有新的同伴化形。”
屈平咬牙不语,他很想告诉对方:百年太长了,甚至十年都太长了。可是看着他们一个个殷切的目光,和眸中的决绝,他有什么都说不出口。
“答应我,你要找到我们的新王,好好辅佐他。”
“……好。”
屈平艰难地点头,一瞬间,肩上仿佛压上了无尽的重量,让他的脊背发出嘎吱的声响。而如果孟七七与陈伯衍在这里,恐怕便会惊讶——白面具竟也不知道新兽王的具体下落。
“我该怎么找到他?”屈平深吸一口气,问。
“天劫固然是因新王而起,可他具体的位置其实是不定的,这一点恐怕就连尧光都不曾知晓。上一次天劫降世时你还未降生,所以不知道,那次的天劫就应在建城,而当时王上恰在建城外面。老天残忍无道,对我们不满,对人类也从不留情,对于天来说,天劫只是对天地间所有生灵的警告罢了。”
那人解释着,最后叮嘱道:“但是既然这次的天劫应在神京,证明新王应当在神京的百里之内。只要你靠近他,就一定会有所感应。”
新生的王是弱小的,恰如当年的季月棠一样,还需要成长。对于妖兽一方来说,找到他只是第一步。
至于以后……那已经是以后了。
白面具再度郑重地拍了拍屈平的肩膀,一个又一个,像是某种交接仪式。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摘下面具,他们各自出门,然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屈平几度想要跟着他们走,可是最终还是没能迈过那道门槛,只能无力地蹲在地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秋死后,他时常做噩梦,觉得为什么剩下来的那个会是自己?
可是屈平也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他需要振作起来。
对了,还有沈星舟,他不会是一个人的。屈平擦干眼泪站起来,眸中重新泛出一丝希望,虽然他现在还无法突破重围去到城外,但他衷心期望着同伴的到来。
西林书院里,又是另一幅光景。
白面具孤注一掷,杀招层出不穷。可无论是拼死猛攻,还是声东击西,他们什么都试过了,依旧没能伤到陈伯衍分毫。
“砰——”红柱被剑光拦腰切断,屋舍倒塌,掀起尘土与雪花共舞。
白面具齐齐后退,目光却紧盯着场中片刻不移。只见尘土散去,陈伯衍的身影再度显现,可除了他的衣角被刀刃搅碎,领口多了几丝褶皱,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
不对。
陈伯衍的胸口忽然渗出一朵血花,白面具心里却很疑惑——他们明明没有刺中对方,对方哪里来的伤?
是了,是旧伤!
陈伯衍的伤根本没好,伤口再度裂开,而看这血量,伤口可不小。
“杀!”白面具心中再度升起一丝希望,全力向陈伯衍攻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城墙那边的支援就快到了!
陈伯衍再度闪避,对于胸口的伤似是浑不在意。
让白面具唯一心存忌惮的是,那柄无名剑出鞘而去之后,陈伯衍就再没有拔剑。可他是有自己的本命剑的,他在等什么?
在等……屈平?
不行,决不能让他得逞。白面具们把心一横,咬破舌尖强行进入狂暴状态。这个状态濒临爆体的边缘,却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力量。
陈伯衍的压力陡增,然而他还是没有拔剑。
白面具始终提心吊胆,而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无名剑如一道流光掠过玉林台、皇宫、城防司,似一个无情的掠杀者,一路收割着潜藏在百姓中的白面具的性命。
白面具掩藏得很好,制造骚动的时机也掐得精准,可一旦气息暴露,便给了陈伯衍捕捉他们的机会。
陈伯衍心分三用,一边驱使无名剑护佑百姓,一边操控结界配合作战,还要应对这层出不穷的暗杀,再加上旧伤未愈,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之所以不拔剑不下杀手,是因为他还在等待屈平的出现。
但是那个看似最容易攻破的屈平,这一次却格外沉得住气。
陈伯衍皱眉,瞥到胸口渗出的鲜血,暗忖着阿秀回来的时候一定又要训他。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虽然手中无剑,可摘叶便可伤人。
大阵是天地间最凶猛的利器,来自大阵的力量流散在空中,哪怕陈伯衍抽取万分之一附着在叶上、碎石上,便比宝剑锋利。
“噗。”叶片划破喉管,鲜血狂喷而出。
陈伯衍飘然后退,滴血不沾身。
他抬头望向四周,眼神中带着探究——屈平,真的能忍住不出来吗?
思及此,陈伯衍蓦地想起孟七七,忽然好奇若换作他,会选择什么办法。放弃是不可能的,他步步为营,就为了把屈平逼出来。
别的白面具早晚会死,只有屈平这些以真面目示人的特例,才需要防范。
屈平……
一个人的个性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吗?陈伯衍思考着,眸中划过一道精光,而后他再次踏前一步,空中凝出缝纫,呼啸着刮向剩余的几个白面具。
白面具心中大惊,没料到陈伯衍竟已掌握了这等手段,连忙闪避。
可陈伯衍再进,风刃之中绿叶悠然轻旋,那种极致的舒缓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横竖是死,拼了!
白面具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地冲向陈伯衍。
陈伯衍五指微张,脚步交错一个转身,风旋叶舞,“噗噗噗”将白面具全部绞杀。白面具怒睁着眼,手上还维持着挥剑的动作,生机却已逝去。
倒下时,他们还一脸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可陈伯衍的眼神,依旧淡漠。
他甩了甩手,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后他闭上眼,远处的无名剑发出嗡鸣,倏然一个抬头向上掠出玉林台,极速向附近的民房冲去。
无名剑作为曾经的大阵的阵心,对神京有着天然的熟悉,在陈伯衍的神识操控下,它霸道的、犹如摧枯拉朽一般扫荡过每一条街巷。
除了玉林台等几处地方,神京俨然是一座空城。
无名剑愈发肆无忌惮,凌厉的剑光仿佛能照耀一切黑暗,剑身上散发的威压也碾压一切生灵,只要屈平还在这座城里,他一定会感受得到。
那么,他能忍住待在藏身处不出来,还能忍住这样的搜捕吗?
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可就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孤独,可以摧毁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嚯!
☆、神京雪(六)
屈平还在忍耐, 他能感觉到无名剑刻意释放出的威压, 离他越来越近。他紧咬牙关,全身紧绷, 犹如寒芒在背。
他能感受得到, 无名剑这大张旗鼓的搜捕, 就是要把他引出来。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沉住气。
不能妄动。
不能有一丝元力波动。
可他一个大活人躲在这里, 恐怕依旧瞒不过大阵的眼睛。要知道如今的百姓和修士们都集中在某几个地方, 散落在城中的是极少数。
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冷静、要冷静!
他拼命告诫自己, 任冷汗自额角低落, 也顾不上擦。蓦地,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从须弥戒中取出神京地图,放在桌上仔细查看。
指尖划过熟悉的长街,屈平的目光飞速落在某一个点上——玉林台。
尧光曾经说过,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白面具虽然在玉林台等处制造骚乱, 企图阻挡这里的修士们驰援陈伯衍。但陈伯衍手段通天, 又城府极深,这样的小伎俩恐怕无法维持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所以,此时此刻这些地方应该已经恢复了平静,是暂时的安全区。
在极度的紧张、不甘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复杂情绪下,屈平的思路出奇的通畅。若是他现在躲到玉林台,或许就能逃脱无名剑的搜捕!
思及此, 屈平既兴奋又紧张,心跳如雷。
这时,无名剑的气息陡然暴涨,屈平感应到了它的飞速靠近,终于咬咬牙,从秘密地道离开了藏身处。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
与此同时,孟七七已在林中斩杀妖兽四十九。他默默地擦去环首刀上的鲜血,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丝枯枝断裂的声音,立刻警觉地躲到树上,透过茂密的枝丫窥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灌木丛在颤动,一只妖兽从中蹿出看到同伴的尸体,发出一声焦躁的低吼。
孟七七并没有轻举妄动,他还在观察四周有无其余的妖兽。
结果出人意料——它落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