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42)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入重重守卫的天宝阁并敲响长鸣钟的, 必定不是普通人。皇帝不敢有所轻慢,可对方的回答仍叫他吃惊。
“我名缠花。”忍冬缓步从阴影中走入灯光照耀之地,露出那张清丽的脸。
惊讶过后,皇帝微微蹙眉, 禁军的护卫们也都面面相觑。缠花仙子虽已羽化登仙三百余年, 可她到底是千年来第一仙子, 许多人都曾见过她的画像。
可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却过于平淡。
“姑娘……”皇帝压根不信,可面前的女子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剑,素手慢慢抚过剑身,原本古朴无华的黑色长剑, 便倏然绽放出不同寻常的光芒。
皇帝觉得血液的血液忽然开始沸腾,一股熟悉的脉搏从地下传来,穿过他的身体,与他的心跳同步。
“咚、咚……”
禁军见女子出剑,立刻高度戒备。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脚下的土地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也就在此时,他们发现了皇帝的异样。
皇帝捂着心口,满目震惊地盯着女子,“你究竟是谁!?”
女子呛的一声拔出剑来,锋利的剑尖直指皇帝,“我告诉过你,我名缠花。大难将至,你作为尧光的后人,可有承担起全部责任的勇气?”
“这、这是……”皇帝瞧着剑上熟悉的纹路,感受到从那剑身不断渗出的威压,惊愕溢于言表,“无名剑!无名剑怎会在你手上!”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无名剑可是尧光帝的佩剑,这女子竟然手持无名闯入宫中敲响长鸣钟,这也太、太……
忽然,一抹流光自天边划落。
所有人齐齐望去,只见无数流光自头顶划过,像一场盛大的星陨。与此同时,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众人的脚下传来。
禁军将士们纷纷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夜,护佑金陵的大阵苏醒了过来,而今天他们感觉到的力量,比之上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砰!”一道流光终于落向神京,却重重地砸在虚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而后荡漾出一圈圈流光溢彩的波纹。
恰似这初冬里的第一道惊雷,唤醒了整个神京。
“快看那是什么?!”
“天呐天呐……”
“娘、娘!”
“苍天呐,这究竟怎么回事?!”
“星辰陨落、国将不国啊!”
“……”
无数的悲呼声和尖叫声从神京的各个角落传出,逐渐亮起的灯火在转瞬之间将城池点亮。在这灯火的海洋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遥望,看着头顶那一颗颗星辰落下,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重重地砸在虚空。
大地在颤抖,整个护城大阵在颤抖。
城墙上的《神京赋》在这惊世的一幕中泛出金光,无数铁画银钩的字从墙上剥离出来,如同一道道剑光,飞快地破阵而出,袭向陨落的星辰。
整个天际,绚烂如烟火漫天,瑰丽、壮观。
字符与星辰相撞,霎那间爆发出的劲气,几乎要将整个天地动摇。而被护城大阵包裹着的神京,便如这崩裂尘世中的一叶扁舟,随风飘摇,不知归处。
天宝阁内,缠花再度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皇帝,继续问:“你可有承担全部责任的勇气?”
皇帝却已被眼前这震撼人心的画面震慑住,他望着缠花的眼中有些许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潜藏的恐惧。禁军军士们却未感受到这一点,他们仍然焦急地请示着皇帝,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陛下!”
“陛下!现在可如何是好!”
“陛下!”
迭声的呼唤将皇帝的思绪拉回,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缠花却已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无名的主人,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说罢,缠花转身便走。
“仙子!”皇帝此时已无暇再去思索她身份的真假,这个人带着尧光的佩剑出现,那就一定可以帮到他!
缠花却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封信,道:“你好自为之。”
语毕,在这个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里忽然出现的仙子,又再度飘然而去。那身影如惊鸿一般掠过夜空,在那流星的海洋里自由穿梭。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是要去寻找无名真正的主人,一个能够拿得起无名剑的人。
可他才是皇帝!
是这泱泱大国的主人!
皇帝喘着粗气,惊怒交加。缠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失望的眼神,都像是扎在他心头的利剑。
可当他怒不可遏地抬头遥望时,看着这恍如天崩地裂一般地场景,整个身体却不由地晃了晃。
他不可控制地想:这天塌下来了,他顶得住吗?
可是这不是开玩笑,天真的塌下来了!他顶不住,难道这世间有人能顶住吗?!
忽然,他记起了方才缠花丢给他的那封信,连忙拆开来看。片刻后,茫然和错愕再度爬上他的眼眶,妖兽、秘境、建城……
这究竟,是何等残酷的真相?
与此同时,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在城防司最深处的地牢里。
赵海平一脚踹开牢房正门,还未走到目的地,便听到了一阵疏狂的笑声。他加快步伐,只几息便来到了一处牢房前,看到了赤脚站在草席上,仰头望天的季月棠。
新换的牢房处于幽深的地下,看不到天,更没有一丝光亮。可是赵海平却觉得他是真的透过那重重的禁锢看到了外头的情形,并为此高兴着。
“季、月、棠!”然而赵海平已被外头的一切搞得快要发疯,他打不过去掐住了季月棠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怒声质问:“是不是你搞的鬼?!”
季月棠的脖子被掐住,脸色涨红,可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赵海平,却仿佛无情的奚落。
赵海平的心中怒意翻涌,猛地将之掼倒在地,冷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城破了,你也得死。”
“咳、咳……”季月棠揉着脖子直起身来,道:“将军何必动怒呢,现在才只是开始而已。”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死多少人?!”
“那与我何干?我只是让一切回归正轨罢了。”
季月棠的语气轻缓,好似山河崩裂都只在他眨眼之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想什么呢?赵海平不知道,也根本无从探查。
他只想杀了他,现在、立刻、马上!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佩刀,一刀捅入了季月棠的心脏。他瞪大双眼看着鲜血从他的胸膛和嘴角流出,可是他还在笑。
他还在笑!笑他的自不量力、笑他的徒劳无功!
他知道的,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杀掉这个男人。在这神京城里,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这样做。
可神京是大夏的神京,它理应保护大夏的子民,为何偏要庇护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
季月棠忽然倾身,抓住了赵海平的刀,轻声道:“若是没有尧光,天下人早死了,你们纵有再多人,都填不平那尸山血海。这千年时光是他背信弃义偷来的,你们的命也是他偷来的,现在——该还回来了。”
说罢,季月棠又低低地笑起来,那双眸子里满是癫狂和恨意。
赵海平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用力抽出佩刀,看着他的身体倒在地上。可是赵海平知道他还没死,他就是个死不了的怪物。
这时,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赵海平回头,就见萧潇一脸焦急地冲进来,“赵将军!护城大阵可能要撑不住了!”
闻言,赵海平的心陡然一沉,连忙快步离开。
萧潇跟在他身后匆匆回望了一眼季月棠,视线对上的刹那,他的感觉糟糕极了。季月棠这戏谑的一眼,恰好落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从头到尾,季月棠都在耍他们罢了。
他明明有能力挡住所有的攻击,可他从不反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诸如赵海平之流在他面前失态、抓狂,静静地看着这座城一步步走向毁灭。
他不曾亲手杀死一人,却叫天下都为之颤栗。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对此毫无办法。
而无数的彼方,同样的场景正在上演。
人们惊恐地看着星辰陨落、山川崩裂,有些人还来不及尖叫,便已彻底没了声息。而那来自秘境的夜雨拍打在碎瓦的屋檐上、断裂的桥桩上、汹涌的海面上,不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恰似一首低沉的挽歌。
妖兽的声音,便在此时冲破束缚,传遍五山十四洲。
而在建城中,孟七七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无数灯火,听着四起的杂乱的惊呼声,蓦然回头,就见张家的那座矿山赫然出现在建城的北面。
秘境与现世开始重叠,九转生灵阵彻底破了!
对了,王子灵和周自横!
孟七七一个箭步朝天坑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五万字,终于写到重叠了,一口老血……
☆、周自横
大地在摇晃, 晃得孟七七差点栽倒在地。他看到四周的军士们都被这股摇晃冲散了, 火把掉在地上,失去了原有的效用。
天坑就在这愈发暗沉的黑夜中开始龟裂, 大地裂出深深的沟壑, 阻挡着孟七七的前进。
“小心!”陈伯衍御剑而过, 一把将孟七七拉上无妄剑。无妄发出一声欢愉的低鸣,载着他们飞速往天坑中央而去。
孟七七心中焦急, 他隐约能看到天坑中央的人影, 却看不清那些人的脸。而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倒下, 转瞬间化为尘土飞扬, 让孟七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快!”他催促着。
无妄加快速度, 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带他们来到了天坑中央。而这个时候,已经站着的人只剩下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周自横。
陈伯衍当机立断,“你带周自横, 我救王子灵。”
两人心有灵犀, 不必多说立刻动手。孟七七跳下无妄剑奔向周自横, 而陈伯衍则直接冲向周自横身边的王子灵。
可谁知道,异变陡生。
阵心忽然刮起风暴,将周自横和王子灵全部笼罩在内。螺旋状的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砂石,甚至还有散落的骸骨,呼啸着,仿佛在不甘地怒吼。
“怎么回事?!”孟七七惊怒。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能拉到周自横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陈伯衍却仍冷静得很,他一把抓住孟七七,目光死死地盯着风暴中心。摹的,他瞳孔皱缩,“退!”
两人齐齐后退,陈伯衍连下三道剑篱,但那忽然暴涨的狂风仍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剑篱搅碎,直扑二人。
孟七七神色微变,秀剑上清辉暴涨,赶在第三道剑篱破碎之前,筑下防御结界。然而风暴袭来的刹那,孟七七仍然感觉胸口像被一把重尺狠狠拍过一般,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而就在这时,陈伯衍退后一步站在孟七七身后,抬手抵在他的背上,澎湃元力于瞬间注入孟七七的体内。
对了,孟七七眸光微亮。他们曾在剑阁小楼里神魂共鸣,通过元力的互相流转在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威力,还把整个小楼都给震塌了。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运转功法与陈伯衍配合。
眨眼间,孟七七与陈伯衍体内的元力便开始融合,两股元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让人心悸。
风暴似乎也感应到了此间的危险,它像是活的一般,忽然发出一声吼叫。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有一点像……
“大阵诞生了灵智。”陈伯衍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七七抬头望去,只见飞沙走石之间,灰色的风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微微眯起眼来,便瞧见一个硕大的龙头从风暴中探出头来。
“龙!”
“那是一条龙!!!”
“天呐!是龙!”
惊呼声从天坑四周传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此处。除了黑羽军军士,还有因为大阵崩毁而出现在秘境中的普通百姓。
他们望着黑夜中那个巨大的龙头,和在风暴中甩动的若隐若现的龙尾,惊吓得跪倒在地。
孟七七此刻也明了了,方才他觉得那吼叫声熟悉,因为那就是一声龙吟。
可是一条龙?
这不过就是尧光布下的一个阵,尧光都不敢称龙,它竟把自己化成了龙的样子,何德何能?
孟七七能感受到它的不甘、它的愤怒,它不希望随着大阵的毁灭而逝去,所以它想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可千年的光阴,也不过让它生出了野兽般的神智,只知求生,敌我不分。
果不其然,陈伯衍道:“它在吞噬周围的一切,要小心。”
“好。”孟七七抬眸望着那条巨大的威武的龙,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的同时,嘴角却泛出一抹冷笑。
阵心,不,应该唤它阵灵。阵灵想要脱困,想要吞噬力量,必不会放过近在眼前的周自横与王子灵。
孟七七知道,他们脱困的机会已然十分渺茫。
这多可笑,他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可偏偏就有这家伙出来捣乱!偏偏要将希望扼杀于他的眼前!
这叫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汹涌的恨意刮过心海,元力闻之而动,暴动。
孟七七的外表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中,他稳稳地站在无边的风暴之中,抬起秀剑缓缓挽出一朵剑花。
他知道他的身后还有陈伯衍,所以他撤去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在那一朵剑花之上。
银色的莲花在黑夜中绽放着如月华般清冷的光芒,虽不耀眼,却叫人无法忽视。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一抹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并且从它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意和冷意。
风吹过崩裂的荒原,吹起孟七七和陈伯衍鬓边的头发。
他们齐齐抬头望着,银色的莲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巨龙袭去。那巨龙感受到莲花上蕴含着的恐怖气息,震怒不已,然而它并没有退。
它恼怒地发出了震天的龙吟,整个身子又挣扎着从风暴中探出些许,而后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银莲。
它竟想一口把银莲吃下!
“轰——”下一瞬,银色的莲花在巨龙的嘴中爆开,四十九片花瓣化作天下最锋利的剑,刺入它的咽喉、洞穿它的头颅。
巨龙发出了凄厉的龙吟声,它的头像是被凿出了无数个洞,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耀目的剑光。
它在风暴中痛苦地翻滚着、嘶吼着,巨大的身体如山一般坠落,惊住了所有人。
四周鸦雀无声,然而孟七七却眼尖地看到一缕微弱的光从巨龙的身体里逃出,混在迷人眼睛的飞沙中,企图蒙混过关。
“哪里跑!”孟七七和陈伯衍几乎同时动手。
陈伯衍比孟七七看得更清楚些,那不是一缕光,就是一条小蛇的模样——巨龙落地即为蛇。
然而就在此刻,风暴中再次传来了异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在苏醒,那瞬间传出来的波动叫人心惊。
陈伯衍顾念着孟七七的安全,不敢托大,立刻将孟七七护在身后。而那股力量苏醒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不过弹指之间,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陈伯衍不由握紧了手中剑,孟七七却在此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语气激动,“是他……是周自横那老匹夫的气息!”
陈伯衍微怔,随即抬眸望向那风暴之中。
风暴愈演愈烈,天坑的龟裂也愈发严重。两人此刻正站在一处孤岛之上,四周都是足有两人开阔的裂缝,望下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周自横真的还活着吗?陈伯衍心中怀疑。而仿佛为了给他一个答案,风暴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疏狂笑声,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风暴的中心,他如履平地一般走在虚空之中,一把抓住了躲藏在飞沙中的阵灵。
阵灵挣扎着,发出了低低的哀求,身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就连那小蛇一般的身躯也逐渐缩小至蚯蚓大小。
风暴,渐渐停了。
无数人抬头仰望着那个虚空中的身影,张大了嘴巴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那人竟然张开嘴,直接把阵灵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吃了下去。
他吃了!
他把它吃下去了!
军士与百姓们齐齐目瞪口呆,而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那人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而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酒壶。
酒壶没摸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四下望了望,看到了孟七七和陈伯衍。
“哟,这不是四十九么?”他潇洒而爽朗,只一步便从虚空跨至孟七七面前。单看那一身破衣衫和微卷的凌乱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落魄公子。
但这人,千真万确就是千年来第一剑修——周自横。
他是孤山上一任的小师叔。
他是个万千修士崇拜的对象。
他是……
“你去死吧!”孟七七一脚把他踹出了七八步远,于是堂堂第一剑修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了地上。
“咳、咳……”周自横简直不明所以,不知道四十九这小疯狗又发什么疯。可他刚爬起来想理论几句,孟七七便风一般地从他身边掠过,扑向了阵心。
周自横想起来了,那儿好像有个小胖子。刚刚他苏醒的时候,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啧啧,幸亏他低头看了一眼,否则不得一脚把他踩死。
他可没有新鞋子换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于是抬头一看——“哟,这不是四十九的小姘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