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荼低下头,那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地上拽着他的衣摆,有点微不可计的拉扯力。
“先生。”脏兮兮的小孩慢慢仰起头,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双眼睛看久了,竟然会生出点幽微的恐惧来,“你曾经的承诺……作数吗?”
哪怕脸上糊着泥巴也不能掩盖住他的好看,只要见过就绝不会忘记,但虞荼看着他的脸,只觉陌生,甚至有些厌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虞荼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慢慢扯出来,“我并不认识你。”
虞荼看到小孩身后那条胖尾巴颤了一下,尾巴悄悄伸过来想要圈住虞荼的脚踝,却最终只是在空中停滞后又慢慢缩回去,看着有几分可怜。
这样冷漠地对待一个孩子不太礼貌,但生起这个念头时,虞荼又会觉得心中烦闷。
好奇怪啊。他想。
“您是在生我的气?”脏兮兮的小孩继续扬头问,他再次重复,“真的不作数吗?”
虞荼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认识这个小孩,又哪来的承诺?
或许是他后退一步的动作意思表露的太明显,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眨了眨眼,也向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他笑着叹息,声音又轻又冷,“您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好像这样就能将干枯在上面的泥土全部拍掉,变得干干净净,没有印痕。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却还是心有奢望。”他身上泛起诡异的黑色光芒,“一万年了,我依旧学不乖。”
黑色的光芒里,脏兮兮的小孩渐渐模糊了面目,他的身形迅速抽条,变得高大修长,有点肉乎乎的脸颊也渐渐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他头顶依旧顶着鹿角,身后胖尾巴倒是瘦了不少,线条流畅自然,只是都从青色变成了墨黑。
虞荼说:“苍龙。”
“是我啊……”苍龙的掌中出现了一把剑,剑上缭绕着火光,看起来像造型奇特的、熊熊燃烧的火炬,“先生。”
他将手中的剑指向虞荼的方向,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黑沉的眼眸里,如同永不熄灭的野心:“我不会再对您手下留情了。”
周围的景物旋转扭曲,像被打翻的颜料在流动,各色的斑斓最后都归于纯然的黑,他们又回到了虚无。
只是这一次的虚无好像和之前不同,虞荼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天地意识的气息,在虚无之间的裂隙里一闪而过。
“虚无之中无法行走”这条像被刻在意识里的铁律此时似乎彻底失了效,虞荼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和苍龙交手了数次。
柔软的绿藤缠绕在虞荼掌心,化成一柄浅青色的仍有枝叶的剑,剑上有着些许焦黑痕迹,是苍龙之前的攻击留下的印痕。
“您的剑术还是一如既往。”苍龙压低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怀念,“从不改变。”
虞荼面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叫人揣摩不出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在剑术上并未有太大天赋,使用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剑招,能够及时闪避,全靠他那一半破破烂烂还没补好的意识。
虞荼对苍龙所说的过去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不能死在这片虚无里,如果一定要在虚无里消亡,他至少得把苍龙这个祸害带走,他要是活着走出时空罅隙,必然再次为祸世间。
在吸收了大量能量,后续一直有源源不绝的能量补充己身后,虞荼马甲的实力被短暂地拉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所以他和苍龙的打斗竟然能引动时空罅隙出现虚空波澜,生出一道又一道裂隙,虞荼在裂隙里,越来越明显地感应到天地意识的存在。
祂在“注视”着他们。
苍龙的力量节节攀升,他在利用虚空波澜窃取属于天道的力量,他的意识能压制住被窃取的力量暂时化为己用,但虞荼收到的能量补充,凭他现在的意识强度已经很难驾驭了———他并没有万年的沉淀与磨砺,他的意识年轻鲜活,甚至不足苍龙年龄的零头。
虞荼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极快地做出了决定。他另一半完好的意识像面团一样延展,细细地撕扯开,能量补充的越多,他的意识便撕扯的越细碎。
之前献祭法阵反噬所带来的痛苦,与如今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苍龙在又一次攻击结束后终于惊觉,先生不再是万年前的先生,他也不再是万年前的他了,沧海桑田,日月轮转,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永恒不变。
曾经那座仿佛永远越不过去的高山,永远要仰视着、追逐着的山,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高大,是时间,一次又一次掩盖了攀登的道路,遮住了他的双眼。
苍龙觉得有些遗憾,尽管他不知道这一闪而逝的遗憾究竟代表了什么。
时间是这世间最锋利、最无情的武器。
“您为什么不认输呢?”他不解,“我代替祂,难道不是件好事?”
他要取天道而代之,为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天道变成‘人’……”虞荼的面色近乎惨白,看起来随时摇摇欲坠,“不是好事。”
“您阻止不了我。”苍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横剑向侧方斜掠而去,精铁交接的铿锵之中,顾鸿影狼狈地从裂缝里跌落出来,“……顾鸿影?”
顾鸿影被这一击震麻了手臂,他醒来的时候就在虚无之中,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引导着他从裂缝之中到达了这里,发出了这一击。
苍龙的手背上多了一条斜着的血口子,鲜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手背,以犼血脉淬炼过的昆吾剑,是这世间唯一可以伤害到他的武器。
顾鸿影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他知道不能让苍龙走出时空罅隙,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的亲人朋友,又或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铿锵的交击声在虚无之中几乎响了上万次,苍龙的剑术比起顾鸿影来说不过寻常,只是漫长时间所带来的实力差距,并不由顶尖的剑术抹平。
在又一次受伤后,顾鸿影手中的剑几乎要脱手而出时,他被一只手抵住了后背,有人替他扛住了那接踵而来如疾风暴雨似的攻击。
顾鸿影侧过头,在危险的虚无里,他看到了不夜侯的冷峻的神色,他握住了顾鸿影因为用剑而不断颤抖的手———顾鸿影的手虎口早就崩裂了,黏糊糊的血糊满了剑身。
不夜侯低声说:“剑给我。”
本命剑相当于剑修的半身,剑修无论何时都不会弃剑,可这一刻,顾鸿影恍惚了一下,竟然松开了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不夜侯顶替了顾鸿影的位置。
顾鸿影听到很轻的“噗嗤”声,像是尖锐的器物刺入了柔软的人体,有灼热的血溅到了他身上———那不是他的。
苍龙手中那奇怪的、火炬样的剑刺入了不夜侯的胸口,而被不夜侯握在手中的昆吾剑,稳稳地扎入了苍龙的心脏。
在这样的巨痛之中,不夜侯的手却稳得可怕,他持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一点一点向后压,那把世间唯一能伤到苍龙的武器,在此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昆吾剑颤抖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崩裂。
虞荼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把刺入他胸口的火炬样式的剑,在铺天盖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里,虞荼忽然觉得,命运果然个奇妙的东西。
苍龙剑上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胸口,穿过那跳动着的心脏又从背后透出,像是燃烧血肉点燃的火种。
在里表世界西方的传说里,光之剑一旦出鞘无人能逃脱,但用剑者必将死于剑下。
以命换命,两败俱伤。
虚无震荡起来,似乎在进行某种判定,虚空波澜诞生出了可怕的裂隙,一道道恐怖的裂隙里,隐约可见不同的时空场景。
如果死亡无法避免,虞荼希望顾鸿影能活下来,他抓住机会,在剧痛之中用尽最后的能量推了顾鸿影一把。
被变故惊住的顾鸿影毫无反抗之力,在能量的包裹下,他坠入虚空波澜所造成的裂隙里,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不夜侯染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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