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门去看看劫后余生的好红尘,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有嚣厉抖抖索索的传声:【我错了,搓衣板,榴莲,海胆我都找来了,媳妇,要跪哪个,跪多久,你定】
晗色停在门前,眉扬得高高的。
门外颤颤巍巍传声进来:【我从前高傲,摆谱,爱作弄你,就像你生气的一样,坏脾性不仅仅是神之心扭曲的结果,更是本性难移的恶劣和可恶。我那样坏,你这样好,能得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是何其有幸的事。我失去了一次,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滋味了。我好喜爱你啊,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今后我会努力剔除掉本性的可恶,像爱惜护心鳞一样爱护你,像尊重族王一样尊重你,你来监督我驱逐高傲、狡猾、可恶,漫漫岁月,我若再犯,你只管罚我,好吗?】
晗色低头,额头抵在了门扉上,想笑还想骂。
【我……我先从榴莲跪起吧】
晗色霍然开了门,一脚把榴莲踢到了一边去:“糟蹋好吃的东西干什么?”
嚣厉的膝盖顺势磕在了晗色面前的木阶上,他低着头伸手揪住了晗色的衣角,像个小孩般晃起来。
晗色哼了一声,拽出衣角揪住他的发髻:“早干什么去了?嗯?”
嚣厉被揪得仰起脸来,眼角红开了,泪水竟无声无息地长流。
晗色却是笑开,揪住他脸上的肉也孩子气地晃:“委屈死你了。”
嚣厉跟个泉眼一样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头抱住了他的腰,扎进他怀里,用尽余生气力去紧抱。
天与神撕扯与切割我,这命理原本何其委屈,可这风雪之中,你自愿来到我身边。
若我有声,当在你怀里放声大哭。
*
春去夏来,他们劫后而来的相守日子短,离魂谷里一切万象如新,只是逐渐临近五月十日,嚣厉开始不自在起来,他自己甚至都没感觉到。
晗色心如明镜,了悟生机勃勃的竹醉日是周隐的生辰,也是千万年来,那天鼎山一百零七个“周倚玉”的不变生辰。
五月初九晚,嚣厉趁夜色正浓爬上他的床,正想温存,晗色一翻身揪起了他,素手一挥,催生出的草叶在小木屋里迅速聚成一条绿油油的大蛟。
晗色单手就把满头问号的嚣厉拎到了草蛟上,就好像从前他被嚣厉拎起来那样,一报还一报地施加回去。
两人共骑这绿鲛,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咻地便破门而出一跃上苍穹。
嚣厉却是被风吹得情/欲愈盛,抱紧晗色伸出废料的触角:【今晚要在天上玩?】
晗色屈指咳了咳:“这说的是什么话!”
嚣厉从后抱着他,脑袋支在他肩颈上,抱着轻轻摇晃起来:【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好,大晚上的,你要拐我去哪儿浪?】
“你待会就知道了。”
嚣厉原本喜滋滋的,直到眼看着去路和方向越来越熟悉,这才意识到了此行去处。
【色儿,你怎么突然想去东海?】
晗色被这称呼整得无比别扭,含糊其辞:“重游故地。”
嚣厉唔了两声,和他一起望天边。
晗色向后伸手拍拍他脑袋:“大妖怪,你初次带我去东海时,一路上没少玩我啊。”
【呃……呃……你现在也可以整我。快,来报仇,别怜惜我!】
晗色乐不可支,屈指敲了他脑袋一顿。
敲完他的手揣回了袖子里,指尖悄悄地摸到了依旧盘在他手腕上的小金龙。
少睢始终在迷迷糊糊地沉睡,仿佛变回了童蒙状态,这结局或许是天道对他妄图复生亡者的惩罚,又或许纯粹是目睹了梨夫人的烟消云散而带来的心魂全面溃败。
正好明天竹醉日,一并把他们兄弟俩解决了。
此时风大,他们一起骑在草蛟脑袋上,嚣厉在身后揽着他,恍然间,晗色低头抱住了蛟颈,催生出的草叶化出了两个犄角。
晗色闭上眼,冲入识海的有一点遥远记忆,是守山人在新岁夜,骑在山神白鹿身上的记忆。周倚玉亦如此抱着坐骑的脖子,轻抚那一对仿佛连接了天河与地火的熠熠犄角。
而那犄角,晗色已在大梦前,握着不问剑,和周隐一起亲手将其斩断。
那时他和周隐各斩一角,现在还需要再斩断一次。
风驰电掣地飞了大半夜,他们跃在东海的粼粼波光上,远处的恢宏龙宫在海雾里若隐若现,也不知道那尾疯疯癫癫的龙王吾乐现在怎么样,还有那令人捉摸不透的临寒,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在龙宫地底的漆黑水牢里,等个心有所属的小金龙。
一线天光粘在海平面,晗色久久眺望着,看到火红的太阳跃出一个光晕时,嚣厉闷闷地传声来:【你在想余音是吧】
晗色朝日出扬起笑来,操控着草蛟在海面上御风翻滚,和海浪一起大声地呼喝起来。
嚣厉如今灵力弱爆,只得死死抱紧晗色避免倒栽葱掉进海里。
“是啊,我好想他!”晗色在日出的海天之间乘风,“我想念那些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好多人!”
草蛟掠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他垂下手抚摸翻花般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把缠在手腕上的小金龙放入海底。
“千山万水,青山红尘,生死轮回,我们终会再见的。”晗色遥遥呼喝着驱使草蛟向天空疾飞,一身澎湃灵力一瞬全往心脉疾冲,他迎着竹醉日的天光抽出了自己灵魂里的周倚玉地魂碎片,拢在掌心里,是一朵小小的雪花。
草蛟飞上了苍穹,日出把云海涂成金灿灿的棉花糖。
他拢着雪花回头,递给嚣厉:“周倚玉的魂魄碎片,你来打碎它吧。”
嚣厉瞳孔慢慢地收缩。
“嚣厉,我斩断了死者的束缚,你还没有。天雷劈碎了你原本的身体,为奴契,神之心,它们都碎了,但是痛感和惯性还会残留着。你抬头看看,今天是你曾经最难捱的竹醉日,你再低头看看,脚下是你曾经最无望的噩梦大海。嚣厉,你来亲手放走周倚玉的碎片吧,他自由,我们一起挣脱枷锁。”
晗色长发翻飞,额头和他相贴:“从此以后,我们一起奔赴万丈红尘。”
嚣厉手直抖,眼角发红点了头,握住了晗色的手,那小小雪花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温度里融化、飞散,和日出的天光一起,洒向了高山、大海,抑或是世间每一寸不再受束缚的角落。
*
万象清明,红尘滚滚。
回到离魂谷,晗色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正是河豚欲上时。
梦里正是江南好风景。
梦里他是一颗睡不清醒的蛋,透过一层薄薄的蛋壳,看到一对好看得惊天动地的俊男靓女凑在眼前,叽叽咕咕地比划嘀咕:“崽崽?崽崽?怎么还不破壳啊?”
他听着这声音感觉亲切极了,便凑上前去隔着蛋壳和他们贴贴。
蛋壳外的帅哥编了个漂亮的花环,开开心心地戴在了美人头上,当场卖弄起土味诗:“吾妻美如画,胜花千万语。吾儿蛋如铁,壳硬敲几许。”
美人摇头晃脑:“押韵了,好诗!”
不远处一个黑衣大汉似是忍无可忍,雄赳赳气昂昂跑来敲美人的脑袋:“我警告你们,小家伙破蛋后,不许你们教他读书,要教要去人间找好的书生教。梨儿,听到没有的?”
梦里他是一尾睡得吐泡泡的鱼,透过朦朦胧胧的泡泡雾,迷蒙地看见了一个半身半鱼尾的美貌鲛人。
金鳞的鲛人游到他身边来撸他,声音如天籁:“侄儿,叔找到一个特别心爱的饲主了,不过他也是雄的,叔还是被压的,嗳,但谁叫我喜欢他呢?”
他让这鲛人抱着,自由自在地在深海里遨游,大美鲛叔叔叽里呱啦,他只顾着抠一抠深海里的漂亮珊瑚、拍一拍千年老龟的壳,深海里有趣得不行。
“他给我取了汝安这个名字,真好听,害,不像我那蠢笨的朋友嚣厉,只会呱呱叫我小鱼,真是不好听。我这汝安名,和我心爱人的吾乐名可是一对的,嘿嘿嘿。”
他吐出一个泡泡,无拘无束地摆动鱼尾唱鲛人歌,乐呵呵地畅想起自己未来的名字和命定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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