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237)
“但是你只画了塔和山。”
“我不敢画龙王。它不是用一支笔就能画下来的,它是自然本身,是让我们去敬畏的东西。”
季垚看着别处沉默,星空压在了他的头顶,季宋临的这番话让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他觉得很累,很无助,想听天由命了。季垚咬着牙齿,腮帮被咬得硬梆梆的,酸痛无比。他抬起手很重地掐了眉心一下,痛感让他稍微找回了点真实。他想到了符衷,还有吞噬银河的黑暗,他答应了符衷要给他带去黎明。
“但我们还是要杀掉它。”季垚像下命令那样说道。等最后一缕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离开了望远镜舱。季宋临没出声,他在季垚出去之后重新回到目镜前,继续自己探索宇宙的高尚事业,仿佛不满于季垚打断了他认真工作的脚步,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三个执行员站在艏楼上瞭望,他们正胡天海地地扯着闲话,然后就看见季垚戴着帽子从指挥舱里上来。季垚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招呼,找了一处没人的栏杆靠着,在吹送的海风里点燃一根烟。他咬着烟尾,风把他的头发吹散,让他上身的衣服紧贴着身体,烟雾则四处飘散。季垚抖开手里的报纸,哗啦啦地响,他把纸面抚平。航照灯烁烁地亮着,瞭望塔上相当明亮,如同移动的灯塔。
季垚浏览报纸,这些报纸都是最新的,刚从坐标仪上传过来。他看到“北极黑洞”、“四号空洞坍缩”、“李重岩被指控参与恐怖袭击”这些标题,抬起头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也累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天看到的都是悲惨世界,他想看点能让人真心发笑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冷笑话也好。
他转过身,面向大海,广阔的海面上除了水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大陆早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就算是在如此空旷的一览无余的地带,人也会迷路,然后才会感受到自然的浩瀚和奇异。季垚回头看到了巨鹰从远处飞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只知道眼前出现了鼓满空气的羽翼。
季垚开始用报纸折纸飞机,他会折很棒的纸飞机,能在空中平稳地滑翔。季垚咬着烟,心无旁骛地折纸,当把机翼折出来后,他看了看漂亮的纸飞机,觉得缺了点什么。季垚抽出口袋里的记号笔,在左边机翼上写下“符衷”,右边写下“季垚”,各画了半颗心,拼起来后就是一个整体。
他终于笑起来,等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时,他拉开手臂,像掷标枪的运动员那样,朝着顺风的方向把纸飞机掷出去。飞机脱手而出,乘着风远去了,在广袤的海洋上方自由自在地滑行。身后猛地传来巨鹰的长啸,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急速擦过,狂风拍乱了季垚的头发。
巨鹰伸出锋利的脚爪,擒住快要落进海里的纸飞机,尖啸一声,斜斜地升入足有九万里的高空中。
季垚一直在艏楼上站到风声停歇,手里的烟烧完后他才决定下去。那时已经看不见巨鹰的影子了,但季垚认为巨鹰能够跨越46亿年,把那个纸飞机送到符衷的手里去。他一直都这么觉得。
*
唐霖去了一趟废弃的科元重工大楼,这次他没有和林仪风一起。唐霖把车子停在荒草丛生的大门外面,下车后他看了看满目荒凉的郊外,侧身从爬满平枝栒子和爬山虎的保安室铁门旁走进去。他的皮鞋碾过积雪,发出嚓嚓的声响,就像踩碎了枯焦的黄叶。
他进入厂房的铁门,门上的棕红锈迹被雪掩盖了,看起来竟然光亮如新。他从另一边的楼梯走下去,刷开门禁后来到清洁干净的地下室里。唐霖沿着一条贴着警戒带和走廊来到玻璃门前,门内坐着一位女士,此时她正在研究时尚杂志上的首饰搭配。唐霖走进去时,女士把杂志放下,站起身。
唐霖身上仍穿着过膝大衣,肩上和头发上的雪都还没拍掉,他看起来行色匆匆。女助理领着他往里走,经过几扇门后来到封闭的金属磁门前。
“遗体保存在这里,停放了两天,期间请法医来鉴定过,她死于毒品过量注射。”助理输入密码,等了一秒钟后磁门才缓缓打开。
里面隔着一层钢化玻璃,背后的圆台上停放着透明的玻璃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女尸。助理把圆台移到玻璃墙前,好让唐霖能看清棺材中的人。棺中躺着的是唐初,她穿着薄薄的白色衣裤,平放在身边的双手上露出结痂的疤痕。右臂的袖子卷到手肘以上,露出手臂中间的针孔,这地方就是用来注射毒品的。唐初面色苍白,像蜡做的一样,但蜡像的皮肤不会像她这么紧绷。唐霖觉得自己见到了真正的唐初。
“她死于毒品注射?”唐霖重复了一句,“还是过量?”
助理把文件递给他:“法医鉴定后写的报告,都写得很清楚了。死者生前有很严重的毒瘾,她就这样一针一针往身体里灌毒,直到最后那一针断送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例子可太多了,因为过量吸食毒品而暴毙,永远淹死在毒品给她带来的美好幻境中去了。”
唐霖沉默着一张纸一张纸看完,最后他把文件递回去,垂眼看着双目阖闭的唐初,他在这时忽然想起这个人是他的妹妹。唐霖忍不住又想起了唐初和唐霁刚来到他们家的情景,他至今仍记忆犹新。唐霖的脑海里飘荡着夏天的气味,蔷薇、冰块和梅子汤,有人坐在窗台上听《夕阳》。
“我以为她不会死的,”唐霖说,“我以为她会一直活到唐霁回来,那样我们就又在一起了。但她还是死掉了。”
助理没有说话。唐霖还想问些什么,但他没问出口。不用问就知道唐初肯定是白逐送过来的。他只是隔了稍长一段时间没去找她,唐初就悄悄地死去了。
唐霖转身离开了磁门,他的眼睛红得厉害,但不是悲伤。唐霖又想喝酒了,他随便开了一瓶,倒进杯子吞了一口,酒精能让他捕捉到真实的灵魂。过了会儿他问助理:“唐霁怎么样了?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他了。”
“他的颅内被人打进了一颗子弹,受损程度有些严重,但可以自行恢复,只是时间会比较长。”
“看来把子弹送进他脑袋的人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真正杀死他。”唐霖说,他坐在椅子里,叠着腿,看着屏幕上的数据轻轻摇晃厚底玻璃杯。
助理笑了笑,把她桌上的那本时尚杂志收进抽屉里:“得要熔毁他的芯片才行。但真正能做到这点的人少之又少,这可不是件轻松活儿。”
第215章 环海之中
倾斜的灯光把古斯特的车窗照成了橘黄色,更浅的地方又是一片粉红,就像落日的色彩。落日经常把天空变成这样,只不过地球上的人们看不到。警察局的直升机闪着红光在高楼的缝隙里穿梭,机身漆着“POLICE”,当它们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就像一个个逗号散布在光幕中。风雪的势头稍微小了一点,但符衷知道这是暂时的,就像广告屏上滚动播放的新闻不会一成不变一样,昨天是顾歧川,今天是李重岩。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呢。
符衷坐在车里,手里拿着老式的按键手机,当他不想被电子警察追踪到的时候他就会使用这台老古董。符衷在等岳俊祁的回电,但他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美国来的电话,岳俊祁就像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了。符衷反复翻着手机,他在想要不要再留一个言给她。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把手机放进了旁边的手提箱里。符衷决定再等等,也许岳俊祁现在沉默不语,过几天直接就把通行证和权限声明书寄到长安太和来了。
广告屏上投放着李重岩的正面照片,接着是警方的通缉令,现在时间局的局长摇身一变成了国际通缉犯。时间局这回真的遐迩闻名了,没准儿远在亚马逊丛林的土著人也开始问起了李重岩是谁。符衷瞟了一眼李重岩的照片,他没什么表情,他知道通缉归通缉,李重岩其实哪也没去,他还在北京好好待着。
每天早晨八点到十点就是播报新闻的时间,超模的奢侈品广告全都被挤到了后边去。现在空洞危机演化为了黑洞危机,屏幕上四处都亮着“WARNING”的红色字样,人类移民计划应运而生,这红光确实让人神经紧绷起来了。符衷看着窗外红蓝交织的湿漉漉的光线,他觉得这只不过是美丽的假象,过不了多久,整齐有序的大街就会被慌乱的人群挤满,前往移民飞船或者空天母舰的通道将会史无前例地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