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68)
朱旻忽地局促起来,他捏紧手里的试剂盒,舔了舔嘴唇,最后点点头:“好吧,你妈的,又让你猜中了。指挥官,你是不是从林城那里学来了读心术?”
“哦,那倒不必,对付你还用不着读心术。有些东西都写在你自己脸上了,希望你以后能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表情。尤其是在我面前,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的表情很明显吗?我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啊。”朱旻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要掩饰些什么,“当然了,我承认,我和道恩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我还指望着他能在某篇惊世论文的末尾署上我的名字呢,我可太期待那一天了。”
季垚睃了他一眼,皱起眉:“现在你有把主意打到人家道恩身上去了?先是高衍文,眼看分子粉碎系统没希望了,你又开始盘算林奈·道恩的神经医学了?”
“谁不希望自己能出名呢?我不去追名逐利,我要名利奔我而来。我从事的是高危职业,医患关系里倒霉的总是医生,一不小心就丢了命,当然出名得趁早。”
“现在我给了你一个出名的机会了。”季垚说,“‘毒血’计划,你是带队人,只要你把结果研究出来了,还怕出不了名?”
朱旻垂着睫毛笑了笑。
季垚抬着嘴角,但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朱旻没有走开,他撅着屁股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防护服背后镶着写有他名字的铭牌。季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不走?”
“你还没告诉我里面两个人在干什么。”朱旻直起身子,点在玻璃门上的某一处,“那是抗冻剂抵消药,为什么给他们注射这个?没了抗冻剂会冻死的。”
“我给了他们一点惩罚。”
“什么惩罚?给人撤掉了抗冻剂?老天,这是在北极。”
季垚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搭着,语气并不因为朱旻的质疑而产生波动,他一直都平平淡淡地在与人说话:“不止撤掉了抗冻剂,我还让他们一个去外面站岗,一个去关禁闭。”
朱旻的表情难看起来:“什么?这不行,指挥官......这他妈会弄出人命的,外面的风暴还没停!”
“怎么,你是觉得我过于严厉了吗?”季垚转过眼梢睨了朱旻一眼,昔日里,他的眼尾时常挑着绯绯的桃花色,但现在那些桃花已经全都凋谢了。
玻璃门开了,医生给两位执行员开的门。朱旻站在季垚身后看着两个人走出来,他们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制服。抗冻剂被撤销之后,寒冷立刻让他们不住地发抖,但还得在季垚面前保持端正。
封锁门打开后,风暴的怒吼从门框边涌进来,大团的雪花混着狂风吹进甬/道,执行员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背着枪走入雪中,站在立柱旁边,他的头发一下被飞雪覆盖住,肩上的徽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冰晶。冻结的海冰呈现鱼鳞状,已经连为一体,更远处,黑色的天幕变成了暗蓝色,冰山在这时仿佛低矮了一大截。
另一名执行员换上橘黄色的禁闭服后被带走了,封锁门在季垚面前关上,他的大衣上沾满了雪花。朱旻着急地看着外面站在寒风中不停咳嗽的执行员,问:“他们犯了什么错?”
季垚抬手拂去袖上的雪花,撩了一下头发,把灰羊绒围巾塞紧:“他们没犯错。”
“那为什么要被罚这么重?”
季垚抬起下巴,眺望远处的冰山,在浑浊的雪雾里反射着幽蓝的光。过了会儿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眼在风雪中站岗的执行员,说:“他们只是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也不至于?”朱旻摊开手,他凑到门前往外看,一条黑色的背影在狂风的抽打下哆嗦个不停,大雪插着幽灵的翅膀,发出尖利恐怖的嘲笑声,回荡在基地上空。
“如果你当时正好站在现场,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微博@秦世溟。)
季垚忽然想不下去了,他转身离开了封锁门,回头看着朱旻,问:“你还不去找道恩医生吗?他应该又要想你了。”
朱旻忧虑地看了眼外面的执行员,他无奈地咬了咬嘴唇,把口罩拉上去:“你实在是有点过于苛刻了,三土。但愿这孩子能坚持到明天早上吧......天,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说着往实验室下去了,季垚点燃一根烟抽起来,慢慢地沿着舷廊往自己的休息室走,吐出一口烟雾,很快又飘到了他身后。他已经不再去留意外面的风暴,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不再去想那个受罚的执行员究竟能不能坚持到明天早上,36个小时还长着呢,那是未来的事情了,在当下就不要想着未来。
季垚回了房间,他今晚没有在符衷的休息室里过夜,他已经安排了专人明早起来给那间房消毒,并撤掉了所有的床具去清洗。房间里的灯光亮起来,供暖系统开始工作,季垚把外套脱掉,搭在桁架上。他拉下百叶窗,去卫生间放水洗手,把指环摘掉,一遍一遍地清洗刚才扇了执行员两耳光的右手。季垚发狠似的揉搓,直到洗得几乎褪了一层皮,才把热水关掉。
浴室不大,很快便水汽朦胧。季垚撑着洗手台,抬起头照镜子,镜子蒙上了雾气,但他没擦去。隔着一层雾看自己的倒影,朦朦胧胧的,季垚只看见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样貌没有变,除了消瘦了些,还是长得跟符衷说的那样美,像西江月,又像春去也。
那一瞬间他有种恍惚感,对符衷的思念忽然从心底流淌出来,如堂前飞燕,衔来城外的柳芽,告诉他山腰的梅花,今年又折了几枝寄往江北。季垚闭上眼睛,脱掉衣服后进入超净舱,水流从头顶喷泻而下,冲刷着他的伤痕累累的身躯。抬手把头发撩到脑后去,他的眼眶却是通红的,双眼里有水光,却看不见有泪水流出来。
(微博@秦世溟。)
他不敢想未来。未来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飘渺的符号,那条人迹罕至的漫漫长路上,每一块地砖都写满了过路人潦倒的字迹。而时间只不过是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却引得无数人竭尽全力地追赶,这些愚蠢的人群中,也包括季垚自己。就算他已经绕行了世界一周,但时间仍然跑在他前头,一步两步,轻盈地消失在街角。
就像狐狸永远追不上月亮,就像人类永远跑不赢时光。
(微博@秦世溟。)
凡是完美的艺术品,其中时间是不存在的。季垚忽然明白了科洛城里的艺术家为什么要做一根完美的手杖。
“首长。”符衷说,他看着季垚腿上几个红痕,压下身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你那么美。”
你那么美。谁不爱美人。
季垚平时看着威武阳刚,到了床/上就像艳极了的罂粟,不闻则已,一闻成瘾。他把白天晚上拎得清清楚楚,他也知道什么样的场合做什么样的事。在季垚身上,符衷看到两种极端,一种是山岳般的阳刚之气,永不退缩,也永远不会被打败;一种是湖水般的柔情,永远澄净,永远头脑清醒,所有的污浊和尘埃,都能在他这里洗净。
(微博@秦世溟。)
那天晚上的窗外下着小雨,雨声里,山峦连绵成片,雾霭在两山之间徘徊不定。床头的灯光不甚明澈,墨绿色的桌面上,投下盆栽郁金香的影子。似乎世间所有的宁静和柔情蜜意,都随着这场雨洒向他们的窗棂。那时候,季垚对雨天并不反感,他甚至觉得很有诗意,抱着爱人听窗外雨落,猜想明早醒来,又有多少蔷薇被打落了花瓣。
符衷抱着他,虽然压着身子,但不会让季垚觉得有压迫感。他收紧手臂,按着季垚的手掌,手指扣进去,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符衷闻了一会儿季垚脖子下边散发的香气,然后轻轻蹭了蹭鼻尖,回答:“因为只有对你好,才能把你留住。你在外面遭受的风雨已经够多了,如果我再不对你温柔一点,那还有哪里是你的安身之所?”
他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季垚的心门。符衷对他好,只是想给他庇护。庇护还不够,他也努力想走到和季垚并肩的高度,去抗击那个高度才有的、更加猛烈严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