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33)
季垚没有回答。
半晌之后,季宋临点点头:“明天我会给你们带路的。”
“你最好老实点。如果最后我发现这是个乌龙,你将会被投进反应堆里当燃料。”
“就算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当然,说谎的人、陷害我的人,全都罪无可赦。不要说我铁石心肠,我生来就这样,我的身躯生来铁石结构。”
季宋临抬了抬眉毛,仰起下巴,叹息了一声,说:“好吧,你真是硬心肠。另外,我想问问你,你们当中应该没有人去碰过下面的海水吧?”
季垚皱眉:“怎么了吗?”
“别去碰海水,这是我给你们的忠告,也别试图用这些海水来淡化。如果不慎进入人体,那这个人就完蛋了。”
“你确定你不是在危言耸听?我的专家给海水做过分析,成分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有毒物质。”
“海水被污染了。”季宋临说,“被血污染了,整片海域都是一个血池子。”
“那你为什么整天待在水下?”
“那是迫不得已的事。只要不进入人体就没有关系。”
季垚在对讲机中叫来外面的守卫,季宋临临行前问了季垚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腿怎么了?”
手指掂着葡萄送到了嘴边,季垚听见季宋临的话后顿住了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把葡萄含在嘴里,冷笑了一声:“被你埋在地下的炸弹炸断的。”
季宋临被押走了,季垚站在桌前,手指蘸着一滴水在桌上研磨。他忽然想起朱旻的话——“如果他真的是季宋临,是你的父亲,那他为什么对你受伤溃烂的双腿视而不见?”。
这样想着,右腿又开始疼痛起来了。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离开办公室,来到一间空房间,这间屋子名义上是分给符衷的,里面放着他的私人物品。
季垚从里面锁上门,从柜子里抽出符衷的日志本,坐在桌前翻看起来。虽然他知道里面不会写什么情情爱爱,但他能透过字迹让自己的相思得到减轻。那些相思,像荒草疯长,萋萋满了古道。
他没回自己的休息室,等房间稍微热起来之后,他脱掉身上的外套准备睡觉。将大衣挂上桁架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拉开衣柜门,从里面取出另一件留着海盐香气的外套。
符衷所有的制服都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内衬的标签上缝着他的档案编号——一长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季垚坐在床边,把自己外套上的肩章、胸章小心地取下来,再一样一样和符衷的对换。他就像在完成一件隐秘的不可告人的伟任,带着一种喜悦又心酸的情绪,周身被香气所萦绕。
两个人等级不一样,徽章标识也不一样。好在衣服的形制相同,只要把章换好了,除了里头的标签,其余看不出不同。
做完所有之后,他把原来自己的那件外套挂进衣柜里,衣服上的级别标识已经全部换成了符衷的。季垚关上灯,屋子里陷入冷清的孤寂中,他把衣服抱在怀里,拉上棉被,然后把脸埋进属于符衷的衣服里。让那股熟悉的海盐香味包裹住自己,就像置身于爱人的怀抱中。
香气在呼吸中越来越浓烈,强烈的芬芳伴随着强烈的思念,幕天席地而来。季垚在这样的幻想中睡去,梦中有人在举办婚礼,有人在弹钢琴,温暖如风,柔如彩虹。
2-518号休息舱中,林城已经咳嗽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在睡前按照医生的指示服用了药品,但昏睡了没多久之后就剧烈的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是特聘专家又是台长,生病之后就被分配到单独的休息舱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另外有一个干净的小洗手间。此时桌上摆满了药品,角落里摊着行军日志本,笔甚至没有上盖。
林城翻起身子伏在床沿咳嗽,蓬松的被子下露出他一截瘦削的手臂,还有嶙峋的肩膀,随着咳嗽而不断颤抖,整个人都呈现病态的羸弱和灰败感。他捂住胸口,疟疾发作之后忽冷忽热,他抱紧身体,不断地打着寒战,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电子时钟在墙壁上默默地跳动,红色的数字刻板地变化着,并不为了林城日益加重的病情而停留。桌上的钟表滴滴答答,林城抬起头看看,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眼睛干涩又酸胀。
他在被子下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尽管暖气系统分外照顾这里,但他仍感觉透骨的寒冷正在磨蚀自己的五脏六腑。林城咳嗽着坐起身子,伸手拉过旁边的大衣披上,倒了几颗药在手里,就着温水吞下去了。他没有开灯,晦暗的房间里偶尔会透进来探照灯的光晕,一会儿之后就挪走了。
吃了药之后才感觉安心些,他在床沿枯坐了一会儿,想闭上眼睛,明明大脑和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了,但总也睡不着。他缩起腿,捂着嘴猛地咳了两声,却发现手心全是咳出来的血。
这时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像是在试探,然后有人在门外问他:“长官,您还好吗?您已经咳嗽了一晚上了,需要帮助吗?”
是中士的声音,林城半天之后才辨认出来,他的思维已经由于生病受到了影响。中士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林城很快洗去手上的血,强撑着嗓子答应了中士一声,然后坐下来给自己绑鞋带。
中士在门口等候了一会儿,走廊里亮着疏落几盏灯。一会儿之后房门打开了,林城正把大衣裹好,领子里塞着围巾保暖。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消瘦凹陷的脸颊被围巾托举着,像一张面具。
“长官。”中士叫了一声,把枪挂到背后去,伸手扶住林城的手臂,“您看起来太糟糕了,我在隔壁听您咳嗽了几个小时,这样下去您会垮掉的。”
林城摆了摆手,呼出一口气,冒着白雾。他关上身后的门,搭着中士的手腕,沿着走廊慢慢地往外走:“中士,带我去9号监护室,我想去看看我的一个朋友。”
“要把医生叫来给您检查身体吗?医疗队里有人值夜班,他们肯定会帮您诊疗的。”
“不,不用了,睡前才让医生来看过,我吃药就好了。”
林城出示了证件,守卫帮他打开了9号监护室的门,里面的灯光自动亮起来。监护室中央的圆台上架着冷冻舱,此时正在工作。林城在中士的搀扶下才能走上台阶,在冷冻舱旁边坐下来。
他拢好大衣盖住膝盖,侧身靠在冷冻舱的舱壁上,手搭着玻璃往里看。魏山华躺在舱中,双目阖闭,脸上有结痂的伤口。冷冻舱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魏山华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中士问:“这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我的朋友,我们关系匪浅。”林城回答,“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可他再也没睁开过眼睛。他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林城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飘落在地上。中士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林城放下手,拉开大衣的纽扣,从怀里取出日志本,摊开来,翻到没有写完的那一页。
中士守在林城旁边,沉默地看着他捏着一支很新的钢笔在纸上写字。钢笔笔尖刻着小王子和狐狸,他们依偎在一起。林城斜靠着冷冻舱,通常写几行就不得不停笔咳嗽,但他的脸颊稍有了些血色。
基地里人声消沉,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中士看着林城在脑后扎起的头发,像只雏鸟似的藏在围巾的褶皱里,疏落的灯光照亮了地板,也照亮了异常苍白的他。海鸟夜不归宿,在基地的上空和栏杆上啼鸣,声音像在招魂,一声比一声凄凉。
作者有话说:
后天休息,不更。
第186章 薜荔斜墙
肖卓铭在起床号响起之前就走出了休息室的房门,事实上,她的房间里一晚上都亮着昏昏的灯光,以便随时能从床榻上下来去抢救病人。肖卓铭穿好棉袄去洗漱,再把桌子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画着人体肌肉和骨骼的纸头整好,塞进文件夹和背包里,出门时回头看了眼时钟,然后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白褂子。
路过的执行员朝她打招呼,天刚蒙蒙亮,寒风势头稍小,海浪经过了躁动的一夜,此时像个疲惫的酒鬼,躺在冰层下发出呼噜的鼾声。走廊的弧形舷窗上全是冰晶,肖卓铭抬手抹掉那些雾潞,硬结的冰块哗啦啦地掉下来,在她的靴子上砸得粉碎。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看,海鸟扑棱着翅膀从这头飞到那头,飘扬的旗帜发出呼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