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27)
拉开门上的长方形小窗,士官往里面看了一眼,里头亮着灯,看来人没有入睡。季宋临正脱掉上半身最后一件内衬,露出他的肌肉来,这身肌肉让他起码年轻了二十岁。士官都有点不相信,五十多岁的人身材居然和他们这些年轻执行员不相上下。
“衣服穿上,指挥官要见你。”士官开门进去说,隔着一层铁栅栏,手里提着手铐。
季宋临正把内衬脱下手臂,回头看着士官,半裸的上半身暴露在光线里,胸肌腹肌以及手臂的肌肉立刻凸显出来。士官注意到季宋临身上有纹身,一个在右上臂,看不清纹了什么花样;另一处在他的下腹部,被裤腰的皮带遮住了一半,露出来的一半是一对雄鹰的翅膀,沿着紧实的人鱼线纹上去。
对视了一两秒之后季宋临又低头扯平衣服,套上,扎进皮带里,然后裹上长外套,把围巾塞进衣领:“我才刚准备睡下。”
第184章 度岁茫茫
士官隔着一层铁栅栏给季宋临戴上手铐,后者没有表示任何不服从的情绪,他看起来冷淡、不甚在意。并不带有凶气的断眉和他眼下三枚淡色泪痣让他更像一位感伤的艺术家,终日与画笔和大提琴作伴,混迹于各种中上层社会的所谓艺术沙龙,低垂着眉眼,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季宋临跟在士官身后走上楼梯,来到冰冷的空气包围中,夜里站岗的执行员背着枪守在底舱入口,他们的睫毛上结着雪白的霜花。季宋临听到浮冰碎裂的声音,在冰层下方,海水蠢蠢欲动。
“你跟着指挥官多久了?”季宋临忽然问,他们经过一扇敞开的门,雪花像雾一般朝过道中席卷而来,昏暗中透着幽蓝的光,仿佛是一个月色满庭的好日子。
士官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一眼季宋临,往往看到他与季垚相似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打我进入时间局开始,我就跟在他手下了。”
季宋临跟着他穿过一盏一盏的壁灯,偏头看着旁边反光的警戒带,他看到警戒带上标注的“EDGA”,说:“你看起来很年轻,让我猜猜,你大概入局五年不到。”
“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不是个好习惯,艇长,你现在最好闭嘴。”士官站在连接处的舱门前,等待身份验证后放行,“我入局多少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季宋临没有说话,他站在士官背后,挺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格外高挑,他的神情仍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有些刻薄。舱门打开后降下电梯,季宋临走进去,抬头看到角落里的摄像头。
摄像头照到季宋临的脸之后将影像传到季垚办公室的电脑上,季垚靠在椅子里,舱室中点亮了一盏灯,叫人调成了温黄色——季垚不喜欢白光,白光让他感觉寒冷。
他撑着扶手,一手把烟送到嘴边,一手拿着文件在浏览。转过眼梢瞥到电脑上的图像,按下暂停后截取了图片,电脑自动开始检索,确认身份。对比过庞大的人像数据后,跳出提示“无匹配对象”。季垚慢慢含着一口烟,吐出去,让自己的睫毛因为烟雾晕染而泛着灰白。他放下手里的文件,伸手到另一边去按下播放键,埃米纳姆的声音低低地流淌出来。
“指挥官。”门外有人报告。
季垚答应了一声,坐直身子,抖落烟灰。门打开之后士官带着季宋临走进来,朝季垚立正行礼。季宋临站在士官身后,双手被铐在身前,他仍穿着长外套,肩上颤抖着两片虚弱的雪花。
士官出去之后,季垚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手指滑过桌上的文件纸,随意地挑拨了一下。房间里开着换气系统,不断有新鲜的干净空气泵进来,灯光下的烟雾像一尾受伤的鲤鱼。
“我该怎么称呼你?”季垚在吐出最后一口烟之后说,他在问季宋临,却一直垂眸看着桌面,声音犹如一滴水珠挂在荷叶边缘,将落不落。
“随便什么都可以。”季宋临说,他动了动手腕,手铐撞击着发出当啷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你看,我刚从禁闭室里被带过来。”
烟燎到了指头,季垚瞥了一眼站在离他办公桌不远处的季宋临,然后把烟摁灭,轻轻摩擦着手指上被烫出来的一个红点。他看看旁边的电脑,点点头:“你确实什么都不是,我查不到关于你的信息,人像识别失败了。能让星河的识别不出身份,你是第二个,我遇到的第二个。”
季宋临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但他的目光一直轻轻地落在季垚脸上:“第一个是谁?”
季垚笑了笑,自从符衷失踪之后,他就很少笑,就算有,也是冷冰冰的,比如现在。他靠在椅背上,不去看季宋临,而是把自己的视线淡然地拉长,说:“五年前,反恐战争。我带人去解救人质,识别恐怖分子头目的时候,人像识别失败了。正因如此,我损失了十多名士兵。后来把人击毙之后,才发现他那张脸被人动过手脚,他一直都顶着一张假脸为非作歹。”
说完他小小地停顿了一下,下颚线绷起来,却并不显得紧张。那些他所经历过的刀光剑影在硝烟散尽之后重新说出口,却那么的平静、寻常、小事一桩,旧事重提所扬起的漫天沙尘迷住了眼睛。季垚的耳畔隐隐约约地传来机枪、坦克、炮弹的轰响,这些声音曾在他刚下前线时的噩梦中反复出现,往往在凌晨两点从梦中惊醒,屋里回荡着滴滴答答的钟声。
“你上过反恐战场?是在中东吗?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那边的恐怖分子异常猖獗。”季宋临说,他听着埃米纳姆的说唱节奏,尽管他已经听了无数遍。
季垚转过眼梢,他的嘴唇在光下透着殷殷的朱红,双眼像湖水,倒映着花木,四季均有涟漪。他看着季宋临,扣着手指回答:“不,我在东非参战,那里的高原一望无际。我横穿沙漠,开着飞机轰炸丛林和城市。我见过东非的草原和雨林,乞力马扎罗山赐予我永恒的宁静。”
“原来战火已经蔓延到东非吗?”季宋临说,听起来恍然大悟又有点淡薄的沮丧,“我离开的那一年是2010年,那时候东非还没爆发大规模战争。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
“今年已经是2022年了,年关刚过不久,四月正在徐徐靠近。十二年前,2010年,我16岁;五年前,2017年,我23岁,跟随部队去了战场。”季垚算着年份,“你确实错过了很多事。”
“你加入EDGA有五年多了吧?”
“嗯,比五年长多了,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入时间局了。”季垚偏头想一想,“你这是从哪个不聪明的执行员嘴巴里套到的话吗?”
季宋临把视线挪向一边,撑起眉毛,让他额头上的皱纹显露出来。季垚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点点头:“那他真是不聪明。”
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季宋临开口问道:“所以现在我是一个失踪十年的父亲的身份在跟你对话吗?”
“噢,那这个很难说。”季垚说,他眨了眨眼睛平复情绪,脸上不悲不喜,“我是有个父亲失踪了十年,我来这里也是想找到他。但我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了,这与我想的不同。”
“你原本期待着能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中看到我像天神一般降临?”季宋临顶着自己的手指,“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平淡的枯燥无味的方式见面?”
“是的,我原本以为你会在生死关头及时出现,救我们于水火,像个踏火而来的英雄,光芒万丈。这是我所期待的场面,就像任何电影中所呈现的一样,我希望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季宋临抿紧嘴唇,最后他用一种歉疚和失望的眼神表达出内心的想法:“可是我注定不是个英雄,至少我没有成为我儿子眼中的英雄。”
“不必。”季垚打断他,他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说你自己吧,为什么星河识别不出你的身份?难道你也是顶着一张假脸?”
“他们删掉了我的个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