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221)
季垚看着四狐狸踩过的那块地没出声,他不紧不慢地等着烟雾散去,然后他们才好下地道里去。他抽着烟,觉得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神经在苦涩的烟草灼烧下软化了不少,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黑暗的地底等着他们。季垚尽量不去想黑暗,他一只手夹着烟,开了一个罐头。他看到二狐狸搂着五狐狸在接吻。
九狐狸背着枪坐在树根上,他点着头灯,在用刀削树皮。那些褐色的树皮在他锋利的匕首下一片片剥落,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树芯,九狐狸开始在上面刻字。季垚经过他身边时,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踩着一根拱桥状的老树桩说:“你打算把自己永远留在这儿吗?”
九狐狸手里的匕首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季垚,头灯的光照亮了季垚的脸,还有他滑到额头上的夜视镜。九狐狸捏着刀把坐在原地,用刀尖扽着脚下的泥土:“至少得证明我来过这里。”
季垚轻轻地笑起来:“你很紧张吗?”
“嗯,有点。”九狐狸环视四周,看到其他几个人都看着他,“我是你们这里的童子军。”
说完他就站起身离开了,季垚挂着皮带,低头看了看浅黄色树芯上留下的刀痕,“狐狸”的“狸”只刻了一半。他盯着这块树芯看了很久,也没有人回来把剩下的半个字补上。三狐狸开始用枝叶扑打地道入口,好让那些紫色的烟雾散得快一点。季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就是地狱。
二十分钟后,烟雾快要散完了,九个人围在地道入口,下方就是黑色的洞。他们得先下去几个人,一小时后再换一批人。季垚看到地道里纵横密布的铁丝网了,他见过铁丝网是如何杀人的。最先下去的是三狐狸、四狐狸和六狐狸,他们戴好夜视镜,四狐狸说:“要进地道了!”
声音在灰蒙蒙的空气中碰撞、旋转、前进,像一轮钻山机开进了这片雨林。季垚呼喝了一声,朝天空比出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下去
“当黑暗散去,黎明即将到来。我站在堡垒内,一眼望去,全是战火!”三狐狸又高声唱了起来,“狐狸窝是最好的!”
季垚还想说些什么,但三个人接连着纵身跳了下去。季垚站在黑洞洞的入口处。他往下看,紫色的烟雾飘进视线,随即变得模糊。等下去的三个人把信号传到季垚面前,他才领着没下去的五个人走入雨林深处。他们只看到黑暗,还有暮色似的薄烟。季垚最后的印象就是那片烟。
*
“我在。”季垚确信耳机里就是符衷的声音,穿越了46亿年仍然没有任何失真,季垚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别人要花上十年才能明白的事情,“我在这里。”
符衷站在总连机的屏幕前,他看到波动的横线,季垚的声音全都转化为在这个屏幕上显现的一条条绿色的线。他在通话刚接通的那一瞬就红了眼眶,泪水不控制地往外流,他心虚又慌乱地擦掉。符衷觉得身体里所有的空虚都忽地消弭无形,他找到了心上空缺的那一块,找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造物主。
“首长。”符衷又叫了一声,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眨一下就掉一滴眼泪,却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符衷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他从没在什么时候哭过,却在这时像个幼稚鬼一样不争气地流眼泪。符衷不断地抹去那些水痕,他的脸此时烧得厉害,耳廓也热起来,光听着季垚的声音就惹起了他的生理反应。
季垚呼吸急促,他拼命想平复心跳,免得让潜艇里来来往往的人看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他走回休息室,靠在门板上,手脚都因为血液的快速流淌而发软。他紧紧捏着手里的对讲机,就像捏住了时间,让它停在此刻不再流动。季垚觉得自己摆脱黑暗了,至少现在有光照亮了他。
“你在哭吗?”季垚问,他听到耳机里有细碎的杂音,像是有人在抽泣。
符衷听到这句话后哭得更凶了,但季垚不知道。符衷把眼睛往上看,小时候妈妈就跟他说,哭的时候眼睛要往上看,眼泪倒流回去了,脚步也跟着往上走了。符衷又想到了妈妈。他捂住潮湿的眼眶,喉咙和下巴都紧得发疼,带着鼻音回答:“我很想你,一想你就想哭,现在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哭了......我不知道......不是我故意要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很多话想一口气说出来,但相隔得过于久远的时间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像不管哪个方面都是他在乎的那一点,季垚的咖啡、季垚的脾性、季垚的过去、现在、未来中一切他可以了解的东西,都让他充满了探索欲。
季垚的心理防线被符衷这一句“我很想你”给轰塌了。他转身面对着门板,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上,但这层凉意不足以让他冷静下来。季垚踩着鞋跟,张嘴喘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脏的剧烈跳动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得说点什么,季垚急切地想着,他得说点什么才能符合情境呢?
“首长,我们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我现在还记得你,我没有忘记你。我还爱你。这是真的,我保证——”符衷说,但季垚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依然很爱你。”季垚说,“今天比昨天更爱,但永远不及明天。我的今天是你的四倍,你永远比不上我。”
季垚知道符衷后面会说什么,符衷越是向他证明就说明他现在越惶恐。季垚得抚平他的焦虑和猜疑,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得到爱情的肯定之后再去慢慢完成。只要两人在分别的日子里也从未冷落过彼此,那么一切事情都可以从从容容地着手解决,所有的峰峦山坡都能被踏平,世界是开放的,只等着人们去探索。
符衷心里的慌张被冲淡了,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慌张从何而来。先前是怕自己忘掉了季垚,现在是怕季垚抛弃了自己。但此刻他不会再慌张了。
“我想亲吻你。”符衷抬头看着屏幕,屏幕上只有呆板的数字和图标,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委屈,“但是我现在看不到你。”
季垚离开休息室的门,他把屏幕从上方拉下来,将通话界面接入,屏幕上跳出波动的横线。季垚对着耳机说:“你把手放在总连机的屏幕上。”
符衷照做了,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原本白皙的眼睑也变成了淡淡的红色,他现在看起来像带着露水的玫瑰花,比阿多尼斯更胜一筹。
季垚看了看紧闭的门,站在屏幕前拉开单薄的一件作战服。露出左半边胸后,他把传感器放在手心,然后贴在胸上。他静默地看着屏幕上横线的波动,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充满春天般的生机。季垚过了十几秒后轻声对符衷说:“这是我的心跳。”
总连机上显示出极有规律的峰谷波动,符衷看着那代表季垚心脏跳动的线条,手覆盖上面,就像是按在季垚胸口,聆听从他胸腔中传来的阵阵回音。
“你就当我站在你面前,你抱着我,把耳朵贴在我胸上。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过下去,我们什么都不想。”季垚说,他的话平稳、温和,充满梦境般的象征意义。
“可是我没法什么都不想。”符衷说,他的手指压在散发着电子热的屏幕上,“我们隔开得太远了......46亿年,太阳都已经公转二十多圈了。”
“梵天已经睡去醒来一昼夜了。”季垚在这时才明白了季宋临那番话的意义。
符衷舍不得把手放下,他想象着季垚现在的样子,在符衷的记忆中,季垚长得阳刚且美。符衷问:“你现在在哪里?北极的海底基地吗?”
季垚反射性地摇摇头,后来才意识到面前没有人:“我没在那里,我出海巡航了,现在在某一处海底......离一条海沟很近,我得去考察一些东西。”
“这儿的北极出了一点问题。五号空洞在向黑洞演化,它正在吞并第四空洞。第四空洞内出现了新空洞,二重叠加,后果——”
符衷还没说完,他突然听见耳机里传来尖利的哨音,他立刻能辨认出这是危险警报音。然后他听见季垚骂了一句话,屏幕上的心脏跳动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混乱的噪音,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警报声猛地增大,像洪水从耳机中漫了出来。符衷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在此时飙升上去,他喊了几声季垚的名字,但换来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杂音,季垚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