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97)
命运的选择仿佛总是来得非常突然,非要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才能彰显其“世事无常”的戏剧化来。
不过这也无所谓,严岑想。或许许暮洲对他而言,就是命运脉络中那个可以左右未来发展的枢纽。
这种没来由的猜想让严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已经开始联想许久之后许暮洲的模样。
严岑的目光停留在许暮洲身上过久了,许暮洲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捋平。
“你再往外就要掉下去了。”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往外一瞥,才发现他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床沿边,估摸着只要动作再大点翻个身就能跟地板亲密接触了。
“没事。”许暮洲嘴硬道:“我睡相很好……倒是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严岑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一句这个,思路短暂地停机了一瞬,嘴比脑子快地胡扯了一句。
“看你长得好看。”严岑说。
第81章 静夜(九)
许暮洲沉默两秒,神色平静地说道:“……晚安。”
他说着火速往下一滑,一把兜住被子,翻身盖被一气呵成,差点兜头把自己卷成个大号包袱卷。
“啧。”严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脸皮厚如城墙,哪怕胡扯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也不脸红,还不讲理地反过去笑话许暮洲道:“不讲理的,夸了你一句不道谢就算了,还要抢我被子。”
许暮洲木然地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用脚把多余的被子往严岑那边踹了踹。
窗侧的绸布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夜晚微凉的风忽而灌入屋中,空气中甜腻的玫瑰花香气被晚风稀释,只剩下极为微弱的一丝一缕。
许暮洲半阖着眼,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抱怨道:“……你这屋里什么保暖措施,冻死个——”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突然顿住了。
——在严岑洗漱完毕之前他还现巴巴看过,卧室中的那扇大窗关得严丝合缝,那风是哪来的?
“严——”
许暮洲还不等睁眼坐起,就觉得面前忽而压下一道光影。下一秒,严岑骤然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抱着他顺势往下一滚,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两人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许暮洲被严岑压在身下,后脑实诚地撞在地板上,耳边顿时嗡的一声。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许暮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余光中有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卧室的外窗大开着,夜风正放肆地从那块小小的玻璃中倒灌进来。
不等许暮洲再看清什么,严岑已经按着身边的窗沿站了起来。
罗贝尔伯爵的腿残得彻彻底底,永无乡虽然能替严岑作出细微调整,但到底不是妙手神医。积伤甚重的膝盖骨约莫有个十几年没受到这种粗暴对待,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一声响,严岑疼得手一滑,差点当场跪在地上。
严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粗口,连永无乡带罗贝尔一个都没放过。
深夜拜访的凯瑟琳扑了个空,却并不气馁。她从床上直起身,微卷的栗色长发披散着,又转过头来,依恋而执着看着严岑。
“查尔斯。”凯瑟琳幽幽地说。
正如仆人们口中传言的那样,凯瑟琳夫人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哪怕死了也死得非常体面——她栗色的长发微微凌乱地散落在两肩上,脸上没有半分伤痕,身上的洋装除了被撕扯地有些破损之外,也没有见到任何血迹。
凯瑟琳的脸色很苍白,但容貌却非常美丽。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着半垂下来,看起来娇弱可怜,说句宛如天使也不为过。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听起来很温柔的模样。她叫严岑时尾音很柔和,不难听出其中的依赖和熟悉来。
而且若不细看,面前的凯瑟琳跟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你今天有想起那句话吗?”凯瑟琳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床铺,向严岑伸出手来。
——如果忽略她指甲上的血迹,那这场面看起来还能勉强算个人鬼情未了。
严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也不想追究她手上的血渍是哪来的,他眼神一凛,干脆先下手为强地伸手别住了凯瑟琳的手腕。
罗贝尔这双腿无法长时间承力,严岑握着凯瑟琳的手腕将对方往怀里一拽,然后在半路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位久病沉疴的罗贝尔伯爵夫人娇小得像一只小雀,细长的脖颈一只手就能掐得过来,严岑一咬牙,恶狠狠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凯瑟琳的颈骨捏的粉碎。
凯瑟琳空洞的眼神落在严岑的脸上,她对自己生前的要害部位毫不在意,甚至还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探身要去摸严岑的脸。
严岑看着她指缝里的血,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踉跄了一步,将凯瑟琳顺势按在了不远处的床上。
硬伤带来的不便太过明显,严岑的腿无法在床上借力,于是只能分出一只手支着床垫,才使自己不至于跟凯瑟琳一起扑到床上去。
床头柜上的花瓶被他俩的动作无辜误伤,晃了两圈之后依然没能稳住,咕噜噜地砸在了地上。
不过好在严岑依旧对凯瑟琳造成了一定的桎梏,她脸色铁青,双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指骨泛白地试图挣脱严岑的手。这位罗贝尔夫人看起来虽然娇弱,但毕竟是身负怨念的亡灵,严岑拖着一双残腿,竟然一时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查尔斯。”凯瑟琳执拗地看着他,问道:“你有想起那句话吗?”
她说的是“那句话”,严岑想,这跟罗贝尔日记中的信息开始有所偏差。罗贝尔将“想念凯瑟琳”作为誓言内容,但凯瑟琳明显要求他想念的是某件事。
亡者无论看起来再怎么与生者相似,也总会有迹可循。凯瑟琳漂亮的蓝色瞳孔扩散得几乎找不到焦距,这令她的神情看起来毫无生机,与橱窗中精致的展示娃娃没什么两样。
“没有。”严岑近乎冷酷无情地说:“我需要在意那些事儿吗?”
凯瑟琳大概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副非常悲伤的表情。
“查尔斯。”凯瑟琳说。
她的行为跟她的悲伤完全不搭边,她手上的力气骤然加大,严岑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感觉像是生生被撸掉了一层薄皮。
凯瑟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却并不逃跑,而是迎上来握住了严岑的肩膀,整个人翻身农奴把歌唱,将严岑从身上掀了下去。
严岑吃了个不小的闷亏,凯瑟琳的手劲巨大无比,死死地将他按在了柔软的床垫中,一条腿还横跪在他的身上,将那两条伤腿压得严严实实。
“你伤了我的心。”凯瑟琳泫然欲泣地说:“你实在很伤我的心。”
严岑实在觉得,这位夫人得的八成是精神分裂症。她话说得非常柔弱,但自己的手掌早在刚才的对峙中从严岑的肩膀划到脖子,还带着血丝儿的指甲死死地抵在他的咽喉上,大有下一秒就要掐死他的架势。
严岑左手小臂横抵着凯瑟琳,不让对方再进一步,右手已经悄悄摸到了枕下,握上了短剑的剑柄。
许暮洲好不容易挨过了一阵头晕,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花瓶里的凉水飞溅出来,一大半都扑在了他脖子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凯瑟琳那条小洋裙的裙摆顺着床沿垂落下来,许暮洲微微一怔,摔倒前的记忆骤然回笼,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骤然从地上弹起,就看见严岑被凯瑟琳严严实实地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凯瑟琳悲伤地说:“查尔斯,你说会达成我唯一的愿望的。”
“我当然会。”严岑微微勾起唇角,冷笑道:“凯瑟琳,你不是已经死透了吗。”
“查尔——”凯瑟琳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
凯瑟琳纤细的脖颈上猝不及防被绕上两道铁链,此时正在她白皙的皮肉上用力绞紧,留下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紫色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