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200)
许暮洲当然乐见其成,连忙答应了。他总觉得对方这种常年泡办公室的学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高级知识分子”六个大字,周身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学术味道,工作时观感还好,独处就别扭的不行。
严岑显然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于是笑了笑,欠身示意了一下,转头往楼后停车的地方走了。
他也没带伞,走路时步子有点急,肩膀微微躬下了一点,用手挡着头上落下的水珠。
许暮洲无奈地摇摇头,像来时一样,几步越过花坛,走到了对面的停车场。他先前停车的时候就没锁车门,从花坛上跃下来时就飞速地往车边一窜,拉门上车关门一气呵成,只有背后落了一层薄薄的雨。
亮面羽绒服挡雨效果明显,许暮洲从手扣里抽出一张纸巾,反手抹了抹背后的水珠。
许暮洲将车打着火,却没急着起步,他从兜里摸出那只皱巴巴的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
将窗户按下一条小缝,然后点着了这根烟。
烟草的味道能轻而易举地让许暮洲平静下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减压手段。
许暮洲咬着烟嘴,从兜里摸出那只做笔录用的皮套小本。他跳过了前面惯例的个人信息,直接翻到了后面的部分。
笔录中的内容跟齐远说的差不太多,按他的说法,他在早上七点整来到许康家,敲了一会儿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许康的电话也打不通,加上屋里飘来的血腥味太明显,所以才报了警。
报警时间在早上七点十六分,跟他的说法也对得上。
据齐远所说,他只是敲门和拨打了许康的电话,并未进入案发现场,对里面的情况也不太清楚,是等警察到来破门之后才知道出了命案的。
听起来中规中矩,无懈可击,但还是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大清早跑来见许康。
齐远的理由符合逻辑,但不能取信与许暮洲。
许暮洲琢磨了一下,决定分个人手去齐远的画廊看看。
他将烟灰弹在车载烟灰盒内,将那道窗缝开得更大了些。车内的暖风呼呼直响,那缕烟被冷热空气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白线,顺着窗缝被扯了出去。
许暮洲微微眯着眼,免得被烟雾呛了眼睛。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发微信给沈双叫他去查齐远的画廊情况和许康和他的合作周期。
他一行字刚刚打完,还没来得及发送出去,副驾驶那侧的车窗就被敲响了。
许暮洲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那应该跟着车回局里的年轻法医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正弯腰站在外面往里看。
许暮洲吓了一跳,连忙按下副驾驶那侧的车窗。
“怎么了?”许暮洲问。
“带了尸体,那边车位置不够了。”严岑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我之前来的时候是乘出租车来的,但是——”
“好了好了。”许暮洲打断他。
申城冬天的气温还是挺要命的,许暮洲见他冻的脸色惨白,连忙把自动落锁的车门重新打开,三口两口抽完了烟,一边碾着烟头一边招呼道:“快上来。”
严岑抿了抿唇,低声道了谢,然后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白大褂,这种料子的衣服不防水,肩膀和衣摆明显被雨打湿了。
许暮洲从副驾驶那侧的手扣里翻出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扔到他怀里,然后把暖风档位调高了一点。
“外套脱了扔后座吧。”许暮洲吩咐完,转手拉开了自己那边的车门,跳了下去。
外面还下着雨,严岑不知道他突然跑出去是要干什么,眉头一皱,身上故意收敛的温和气息瞬间散了一大半,下意识想要追下去。
但车外的许暮洲已经先一步跑进了旁边一家开在小区内的便民超市,严岑犹豫了一下,搁在车门上的手指渐渐放松,又重新收了回来。
很快,许暮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严岑的视线范围内,他微微弯腰护着手里的东西,脚步轻快地跳过地上的水洼,重新回到了温暖的车内。
下一秒,许暮洲把手里那一杯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严岑手里,埋怨道:“你们这些不怎么出外勤的文职人员,就是不长心眼,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再出门。”
严岑下意识想反驳其实这个职位不算文职,只是话到嘴边就被打断了。
他垂下眼,看向手里的那杯微烫的东西。
纸杯上的包装五颜六色的,圆润的花体字张扬地占据着大半个杯身,品牌Logo下面还贴着一张超市手写的标价签。
——速溶奶茶,三块钱一杯,热水一块。
许暮洲手里还捏着一包没拆封的烟,他将那包新买的烟随手丢到手边的储物盒里,接着念叨他:“幸好我还没走,不然你怎么办?下次遇到这种天气,有空闲车就自己开一辆过来,又不用你省这点油费——下车的时候拿发票了吗?”
于是严岑又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嗯。”
严岑第一次见许暮洲就是在永无乡规划出的游戏中,他从来没去过许暮洲生活过的现实社会,也没见过“正常”的许暮洲是什么样的。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见到了,这种在自己领域里如鱼得水的许暮洲,自信、从容——还有点非典型大男子主义。
——这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第168章 天黑请闭眼(六)
这杯奶茶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速溶奶茶的劣质香精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车内的烟草味,严岑抱着极大的期待尝了一口——只尝到一口寡淡的甜水。
许暮洲约莫是不太在乎冲泡顺序,把整盒椰果都糊在了奶茶粉上,只随便搅了搅就拿了出来,现在大半的奶茶粉都顽固地糊在纸杯底部,没被冲开。
严岑抿了抿唇,将被吸管一并送上来的一小块奶茶块不动声色地吞了下去。
奶茶粉的甜度超标,干咽有点齁嗓子。
严岑捏着吸管上下戳了戳纸杯底部,试图在水温降下来之前把里面的混合椰果和奶茶粉搅和开。
许暮洲从右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问道:“不喜欢甜的?”
“没有。”严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低调的小法医,用一种非常符合他身份的语气说道:“有点烫。”
许暮洲:“……”
“热的暖和。”许暮洲干巴巴地说。
按照“严法医”日常示人的性格来说,严岑现在应该尴尬地应和一声,然后不自在地偏头看向窗外,用一种成年人的默契打断可能出现的任何话题,一路上相对无言地回市局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跑来敲刑侦副队长车窗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不“严法医”了。
于是严岑遵从本心地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嗯。”
许暮洲没想到这种尬聊也能得到回应,诧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原本阴雨连绵的乌云被阳光稀释了一点,天色已经不那么沉闷了,车内呼呼换气的暖风将这小小一方天地烘烤得非常温暖,外面的雨还在下,水珠顺着侧方的车窗玻璃蜿蜒而下,街边小店门口的各类彩灯还没关闭,混合着水渍一并铺在车窗上,将外面的灰色的城市模糊得五光十色。
车内的空调开得有点高,严岑的眼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于是他摘下了眼镜放在手里,也没有费心去擦,等着上面的雾气自己消散。
红灯还剩下四十八秒,许暮洲面前停着两辆等着左拐的车,一闪一闪的转向灯透过布满了水滴的车窗一角,细碎地落在了许暮洲眼睛里。
下一秒,许暮洲的眼珠微微一动,那些浅红色的灯光就因角度偏移而消失了。
——他侧了下头,用余光看了看严岑。
身边的年轻法医真的非常安静,他腿上放着那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奶茶杯和摘下来的眼镜都搁在箱子盖上,非常物尽其用。
严岑的手腕搭在金属箱的边缘,他小臂上的白色毛衣袖子滑下去一小截,露出他凸起的腕骨。再往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很明显,看起来有点病态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