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马上生包子(3)
司幽垂下双目,神色严肃,心中盘算起来。
窦将军身后的少卿一步跨上前,十分郑重地行了个礼,“禀君上,顾重明从礼部借调而来,趾高气昂,日日晚来早走游手好闲,仿佛逛菜市场,对寺卿大人及我等爱搭不理,此时他恐怕还在家睡觉呢。”
“竟有此事?”萧玉衡询问地望向窦将军,司幽也跟着望过去。
窦将军深深一躬,“顾大人初上任,不懂规矩在所难免。因他是礼部的人,故而微臣未多加规劝。微臣亦有错处。”
萧玉衡沉思片刻,终究未置可否,又饮了一时茶便继续巡视。
太常寺第三进院落中,西南角知返阁大门紧锁,内里却有响动。萧玉衡觉得奇怪,命人开锁,踏入一看,空空的书案整齐地分布在屋子两侧,唯有最深处的案上摆满文房四宝,坐在那里的人朝他们一望,随即抖擞精神,一整青色的官服,上前跪倒。
一时间,太常寺众人无比尴尬。
“你是……”
“微臣礼部顾重明。”
“哦?”萧玉衡讶道,“你就是顾重明?抬起头来。”
顾重明听话地抬起头,疲态的双目温和平静,额角两道倒挂的小龙角刘海在官帽下轻轻翘着。
司幽勾起嘴角,暗道有趣。
“你为何在此?为何外间上着锁?”萧玉衡问。
顾重明道:“微臣被借调至太常寺十日,奉命誊写文国国史。太常寺的诸位大人对微臣关怀备至,怕微臣累着,又怕微臣休息不好抄错了字,便要微臣每日只抄两个时辰,迟来早退。但微臣以为舔食俸禄不妥,且自信不会抄错,就瞒着大伙儿寻机多抄。昨夜抄得入神,又因坐在角落,外头人没注意,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锁。微臣在此抄了一夜,本想着今晨能出去,可巧君上过来,大伙儿一忙,就又把这里忘了。”
语气不亢不卑,坦然中还有三分委屈。
司幽忍不住笑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与气息令顾重明一惊,他飞速挑起眼皮,只见司幽眉目轻弯,笑盈盈望着他。他连忙又垂下眼,脸颊飞上一抹羞红。
司幽笑得更开心了。
窦将军斜眼偷瞄了司幽一下,面色十分难看。
萧玉衡并未点破,只是将蔫得仿佛老旧书本的窦将军淡淡看了一眼,然后命顾重明起身,上前看了看他案上的稿纸。
“字不错。”萧玉衡从华衣宽袖中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拂纸上的字迹,“当年先帝将编修文国国史的重任交予本君,可惜只修了一半,本君便奉圣上之命守北境去了。剩余一半中,本君只寥寥作了几篇传记。如今看到完本,亦十分感慨。”
顾重明垂首道:“微臣昨夜誊写《鲁将军传》,只觉文辞流简而内蕴奇崛,看似容易却笔笔精深,想必是君上手笔。”
萧玉衡欣慰地浅浅一笑,“《鲁将军传》的确与本君平日文风不同,也的确是本君相当中意的。听你此言,当可引为知音。”
“君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顾重明笑着再拜。
窦将军脸色更加难看。
司幽唇边笑意更浓。
突然,先前那位大太监再次撞了进来,匍匐在地连连叩首。
“君、君上,圣上说了,见不到您,别说仙露饮,就算是真仙丹也不吃!这会儿龙颜大怒,君上千万担待啊!”
萧玉衡的脸色立刻冷了,垂目片刻后叹了口气,“罢了,容本君将此处安排一二,就回宫。”
大太监几乎喜极而泣,“多谢、多谢君上开恩!”
使君仪仗离开,司幽奉命代巡。
小半个时辰后,太常寺巡察完毕,司幽站在衙门口,与单独来送他的窦将军感慨地对望了一阵,道:“许久不见,稍后可有闲暇吃个晚饭?”
窦将军面上依旧是菜色,用宛如死水的双目望着司幽,“你有话同我说?”
司幽一愣再一笑,“算是吧。”
这一笑堪比冬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窦将军脸上的菜色略有褪去,努力挤出一个像是硬生生画出来的笑容,“好吧。你刚回来,我做东。城南曲水边放江亭,酉时见。”
“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司幽一抱拳,潇洒地转身离开。
窦将军站在衙门口呆望了一会儿那道英挺的背影,然后郁郁地挪回衙门里,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却透着如老者一般的沉沉颓气。
他行过长廊,全然没发觉最粗壮的那根柱子后头,顾重明正猫腰躲着,盯着方才他与司幽所站的地方,如临大敌。
许久不见,共约晚饭、不见不散……
必有奸/情!
顾重明双拳握紧,小龙角刘海在官帽的压制下愤怒地颤抖。
他要跟去!
最好是知己知彼,最差也得搅黄了他们!
☆、原来当年有私情
黄昏晚霞铺满长天,层层红光投入江水,绽开一波火焰。
白石亭中置着酒水果品,司幽着月白箭袖,长发垂在肩上,宛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窦将军着文士衫,头发束起,是个地
地道道的读书人。
“何时回来的?”窦将军语带关切,面上仍是一丝不苟地绷着。
“半月前吧,回来就是闲着,日子都不大记得了。”
“一直没回家?”
司幽执杯的手顿住,“回去也不被待见,何必呢。”
窦将军低声叹息,“外头若住不惯,就到我家里来。”
“多谢。我被圣上以这等莫名的理由召回,朝中诸人都退避三舍,你却主动沾染,不怕被我连累?”司幽拧眉望着杯中的酒。
窦将军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劝起人来也如念书一般:“圣意非你我所能揣测,莫要太忧心。”
“那你呢?”司幽抬起眼,“若非圣上有意裁汰太常寺,你忧思过重,否则规矩如你,怎会做出坑害那顾重明的蠢事?”
窦将军登时羞愧,别开头掩饰道:“近日衙门里怨声载道,正赶上礼部派人来,又是个新鲜的后排进士,他们就想戏弄戏弄,出出气。我……不想让他们太憋屈,就……默许了。是我糊涂,是我不对,如今东窗事发是活该。”
“我不信。”司幽淡淡一语斩钉截铁,窦将军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慌张的神情。
“你素来稳重,此等龌龊行径,你头一个不齿。说,究竟是什么事,令你乱了方寸?”
窦将军犹犹豫豫垂下头,“没、没有的事。”
“快说。”司幽目光坚决。
窦将军抬眼望着司幽,隐忍中竟有些痴痴的意思,艰难片刻后低下头,沉痛道:“你不爱听。”
司幽一愣,眼角往白玉亭外的茂盛草丛里一瞟,想了想道:“说吧。既然与我有关,我自当直面。”
笃定的模样令人安心,星月般的容颜叫人迷醉。
于是,窦将军像少年时一样,努力克制着心中喷薄而出的希冀,却依旧止不住兴奋地说:“自打圣上下旨让你回来,我便一直关注着,因此我知道,那个顾重明同你相过亲。所以我顺水推舟,想试试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认真地捏了捏拳头,“若、若你当真要成亲生子,五年前我说过的话,你可否……再考虑一下?”
五年前,他十六岁,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可同岁的司幽却已从军八载身经百战。府中巧遇,司幽又漂亮又挺拔又潇洒,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破天荒地主动求相识,从头到脚都别扭极了,好在司幽性情爽利,真就把他当成了朋友,时常来找他聊天,邀他玩耍。
可惜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司幽就要随军离开,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就向司幽告了白,说了喜欢。司幽的眼神瞬间错愕,他心道完了完了,司幽定是生气了不会理他了,然而结果却没有。
城外山坡上,司幽很好看地笑着,说他从未生过情/爱之心,只愿不负朋友之义。
温柔的语气仿佛不是拒绝,但已然疏离不再随性的笑容,窦将军看得很清楚。
司幽上马走了,窦将军捏着手中的折扇,双目发酸。
未打开的扇面上,是他亲自写给司幽的诗句,那准备了许久的信物、吃饭睡觉都在斟酌的语句,可惜至今也未能送出。
放江亭中,窦将军认真地站起身,认真地望着司幽,更加难得的,在他典章制度一般平整的面上,挤出一抹饱含希冀的笑意。
晚霞携着云气卷来,但霞光终究只可停留片刻,璀璨的星即将挂起。
司幽又瞥了一下身后的草丛,然后来到窦将军面前,深邃的眉眼一下便洞穿了五年。
“当日所言,犹在心间。”
窦将军的脸倏尔紧绷,又迅速平静下来,他常年惯于敛着神色,因此露在外面的错愕失望便就不那么明显。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你……”司幽要扯他衣袖的手停在半空。
窦将军转身行了几步,侧身垂头,“你别多想,今晚我爹那里有事,与你相约原本也就只能到这时候,改日……再约不迟。”缓缓步出石亭。
司幽不由地唤道:“将军。”
窦将军停下来,却未回头。
“将军,公事也好私事也好,千万放宽心,过几日我再去看你。”
窦将军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低沉轻缓的言语随着风飘。
“知道了,阿幽。”
天长水阔,窦将军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
司幽望着江面,一声叹息后转身。
他小心靠近亭后长草掩映的地方,那其中有一团草,正窸窸窣窣前后凌乱打着旋。
司幽不屑地哼了一声,草丛顿时动得更欢了。
司幽两步掠过去,刚弯下腰伸出手,草丛中突然一声惊叫,接着一阵乱响,“腾”一下竖起一个顾重明。
“你要做什么?!”
他身着宽袖朱红色书生裳,身体害怕地后仰,双手戒备地前推,小龙角刘海微晃。
司幽怡然地抱起双臂,“今早在太常寺,我觉得先前说你是傻书生有些武断,可现在看来,还是挺傻的。”
顾重明目光迅速闪烁了两下,转身就跑,司幽轻松地一伸手,攥住他宽大的袍袖,将人回扯到面前,“我奉使君之命巡九寺五监,是你的上官,你竟敢不拜,还逃跑?”
司幽比他高了半头,居高临下道:“说,你鬼鬼祟祟藏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顾重明头倔强地向旁边一扬,“这亭子草地是你家的,旁人不能呆么?”
“哎呦,嘴还挺硬。”司幽将他再拉近一点,低头凑在他耳边,“先前你虽傻些,狂妄些,但直话直说敢作敢为,算条好汉。现在怎么怂了?”
顾重明握拳愤愤,不快地白了司幽一眼,切齿念道:“阿幽?将军?酸死了。还有什么五年前的话,想来就不是好话。”
司幽噗嗤一笑,“你耳朵挺灵。”
“是你们旁若无人,太过投入。”
“我们投入,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吃醋了?”
司幽作出思索的神色,“你不会还想着娶我呢吧?如今我是你的上官,你想一年之内赶上我甚至超过我,难如登天。”
顾重明昂然一梗脖子,“此事不劳你费心,你等着就是。”
司幽心中十分好笑,想换个手抓他,结果另一只手才刚上去,顾重明白净的圆脸就立刻如点灯一般,刷一下染上了晚霞的红色,就连脖子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