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94)
阿六也拉着陆无名,暂时寻了个避雨处。
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屋檐上,陆追从梦中惊坐而起,披衣下床在窗边看了看。
“陆二当家。”同院住着的管事看他房中亮了灯,便在窗边叮嘱,“快些回去歇着吧,这雷雨过阵子就会停了。”
“其余人呢?”陆追问。他晚上本只想靠着小憩一阵,却没想一觉就睡到了这阵。
“其余人?”管事道,“岳姑娘在沈夫人房中,说是下雨就不回来了。陆大侠去了城外黑茅谷抓食金兽,阿六像是也跟去了。”
“是吗?”陆追问,“还没回来?”
“没消息。”管事问,“可要差日月山庄的人帮忙去寻?谷主留下了三十余护院,说任由二当家差遣。”
去哪了呢。陆追微微皱眉,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天也照亮了半边。
这场雨下的极大,也极广,几乎笼罩了整片江南。
萧澜靠在红莲大殿的柱子上,闭眼听风雨声。
陆追很喜欢这样做。他先前不懂,便只搬一把椅子坐在对面,看他安静的侧脸,觉得像是一幅稀世名画,或者一座珍贵的玉雕——可又要更加鲜活灵动,吻上去是温暖的,眉眼弯弯,笑起来极好看。
现在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再下起雨来,就闭起眼睛学他,听耳畔风雨潇潇,即便不出冥月墓,也能想出外头是何情形——天地间万物都被洗涤干净,草叶是青翠的,树木是苍郁的,整座山中都充溢这清新的泥土气息,和冥月墓中截然不同。
萧澜似乎明白了,为何他的小明玉会那般喜欢听风听雨。
“少主人。”婢女在外头敲门,“姑姑出关了,请你过去。”
“知道了。”萧澜思绪被打断,又抬头看了眼外头那一方小小的,墨黑的天穹,方才拿起乌金铁鞭,转身出了红莲大殿。
途中遇到药师,对方佝偻着腰,毕恭毕敬道:“少主人。”
萧澜问:“药师这是要去何处?”
“姑姑身体不适,我刚去瞧过。”药师道,“少主人也莫再气姑姑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嘴上先应承着。”
萧澜笑笑,侧身让开一条路。
鬼姑姑依旧在幽冥池边,独自一人靠在躺椅上,屏退了所有侍女与弟子,正看着那血浆般浓稠的温泉池水。
“姑姑。”萧澜进来,“方才在来路上碰到了药师,听说姑姑身体不适?”
“陈年旧疾,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鬼姑姑摆摆手,“不妨事的。”
萧澜扶着她坐起来。
“年纪大了,身子自然不如以往。”鬼姑姑叹气,“你若再争气一些,这冥月墓我此时便能交给你,也好早日安心。”
“姑姑想多了。”萧澜道,“只是小病而已,养好就会没事。”
“你是不想要这冥月墓吧?”鬼姑姑看着他。
萧澜道:“姑姑分明就知我心中所想,又何必要一再相问。”
“你心中所想?”鬼姑姑摇头,“你心中所想,无非就是一个陆明玉罢了。”
萧澜沉默不语,并非否认。
“来吧。”鬼姑姑往外走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澜低应一声,跟了过去。
穿过长长的墓道,两人最终停在一处小小的暗房内,看样子像是已经被封存了数年,床与柜子都被厚厚一层尘土覆盖着,地上爬满了红色的小花,有些甚至蔓到了墙壁上。
桌上烛火跳跃,光线是昏暗的,整间房屋都像是刚从地下升起,蒙着一层陈旧的诡异感,若是普通百姓身处此中,怕是会受惊不浅,落荒而逃。
萧澜道:“这是哪里?”
鬼姑姑道:“这是你幼时犯了错,前来闭门思过的地方。”
萧澜摇头:“我想不起来。”
鬼姑姑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件小小的衣服,只是不知为何,上头竟沾满了黑褐色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萧澜道:“我的?”
鬼姑姑咬牙切齿道:“衣服是陆明玉的,血却是你的。他自幼就哄得你团团转,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简直像是入了魔一般,你且说说,那陆家人到底有哪里好?”
萧澜道:“或许是因为长得好吧,令人见之难忘,便喜欢上了。”
鬼姑姑没料到他会轻描淡写来这么一句,险些气得头晕。
萧澜继续道:“姑姑叫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看这血衣?”
鬼姑姑道:“我是为了告诉你,在这冥月墓中,在你与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澜道:“姑姑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先说说看。”鬼姑姑将血衣丢在桌上,“陆明玉都同你说过些什么?”
萧澜笑笑:“说出来姑姑或许不信,可他当真什么都没说过,只让我自己想。”
鬼姑姑又问:“那你可知他为何不肯说?”
“这个问题,澜儿还当真想过理由。”萧澜道,“最后觉得那或许都是些风花雪月之事,旁人说了没意思,要自己细品才有滋味。”
鬼姑姑抬手便是一掌。
萧澜单手握住她的手腕,嘴角一扬:“是姑姑要问,问了却又要责罚澜儿,莫非只愿听假话不成?”
“不争气的东西!”鬼姑姑怒道,“方才药师前来,你当只是为了替我看诊?更多是为了你,你可知自己身上的毒已蔓延开来,若再不诊治,便会被你心心念念的陆家人害死?”
萧澜道:“所以说来说去,姑姑还是要让我去杀陆明玉?”
“不必杀了!”鬼姑姑抬手按下机关,语调冰冷,“你只管在这冥月墓中待着,我自会想办法替你解毒。”
脚下土地微微颤抖,空空妙手眉飞色舞一拍衣袖,纵身跃下面前深坑。
第95章 移魂换影 长生不老的墓中怪物
玄铁铸成的监牢从天而降, 萧澜并没有反抗, 甚至看上去连半分惊慌也无,很平静就接受了自己面前的牢笼。
在一片弥漫烟尘中, 鬼姑姑道:“看来你是早有防备。”
“若早有防备, 我今日就不会来这暗室, 甚至当初根本就不会答应回冥月墓。”萧澜冷冷道,“我早就说过, 生平最恨被人欺骗。先前那段丢失的记忆究竟与姑姑有没有关系, 现在尚不得而知,不过今日这机关, 姑姑怕是推不到别人身上了。”
“我若杀了陆明玉, 你会如何?”鬼姑姑与他对视。
萧澜摇头:“说得这般直白, 想来无论我是何回答,姑姑都会有应对之法。”
鬼姑姑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萧澜在她身后大声道:“姑姑不想知道红莲盏的下落吗?”
鬼姑姑停下脚步:“在你娘手中,还是在陆明玉手中?”
“都不是。”萧澜道, “姑姑可还记得, 我同你说过的那食金兽?”
鬼姑姑道:“满身毛发, 不知来路,你几次三番提及,我自然没有忘。”
萧澜道:“我几次三番提及,是因为他曾离奇出现在冥月墓中,更两次广发密函,引得天下人都去抢夺红莲盏。如此一个人, 分明就与我们有着莫大的关联,为何姑姑却能一直对他视而不见?”
鬼姑姑道:“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做?”
萧澜反问:“那姑姑都做了些什么?”
“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关心冥月墓了。”鬼姑姑叹气,“不过已经迟了。我早就已经看透,陆明玉一日不死,你的心便一日收不回来,这阵说得再多,我也只能当是花言巧语,还是省省力气,闭嘴在此安静思过吧。你省事,我也清净。”
数十名墓中弟子鱼贯而入,手中都拿着淬过毒的武器。
“好好看着少主人。”鬼姑姑吩咐,“他若是跑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众弟子答应一声,虎视眈眈围着那玄铁监牢。
“所以红莲盏也不要了?”萧澜道,“或许我还知道更多关于那食金兽的事情,姑姑连问也不多问两句?”
鬼姑姑却已听若无闻,独自向外走去。
萧澜继续道:“那食金兽每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与黑蜘蛛有着莫大的关联,姑姑与其派人监视我,不如去彻查一番,看这墓中究竟有没有内贼。”
鬼姑姑脚步更快,几乎连半分犹豫也无。
萧澜一路目送她离开,直到看那背影彻底消失,确定她没有要回来的继续听自己说话的迹象,方才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地上,扫视着周围的弟子与守卫。
都是陌生的面孔,自己先前从未见过。不过这冥月墓中弟子众多,自己平日里又经常待在红莲大殿中,会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并不意外。
能被派来监视自己的,怕八成都是鬼姑姑的心腹。
萧澜道:“我要喝水。”
并无人搭理他。
萧澜道:“姑姑又不打算当真杀了我,诸位何至于连一碗水都不肯给。”
依旧沉默无声,那些人只当他不存在,团团围着玄铁监牢,面无表情。
萧澜道:“看你们这反应,莫不是姑姑改了主意,要将冥月墓传给黑蜘蛛?”
……
在自言自语问了十几个问题后,萧澜终于放弃与这些人沟通,闭起眼睛不知是运功,还是在神游天外。
暗室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一支蜡烛,在桌上发出昏暗的光。
鬼姑姑径直去了前殿。
药师早已在等着她,身旁桌上放着干枯的药草,空气中也充斥着说不明的诡异香气。
“久等了。”鬼姑姑挥手屏退一旁的弟子。殿门被紧紧关上,屋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药师道:“少主人呢?”
“关起来了。”鬼姑姑叹气,“他若是肯听话一些,又何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药师低声道:“姑姑辛苦了。”
“澜儿看上去也并没有过分惊慌。”鬼姑姑道,“他或许是想和我谈条件的。”
药师问:“条件?”
“他说曾在墓中见到过一种野兽,奔跑速度极快,獠牙外翻,以金银为食。”鬼姑姑道,“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药师点头,“那阵少主人尚且年幼,被吓得迷迷糊糊昏迷不醒,说了许久的胡话,好不容易才退了烧。”
“药师信吗?”鬼姑姑问。
“当时是不信的,姑姑那阵想来也没有信。”药师道,“不过此番既然又提了起来,莫非确有其事?”
“澜儿说他这回出墓,在洄霜城内又见到了那怪物,对方绝非兽类,而是由人假扮。”鬼姑姑道,“他甚至说曾在暗处广发信函,引诱诸多江湖中人抢夺红莲盏的幕后黑手,也是同一人。”
“都是那食金兽?”药师皱眉,“说得这般肯定,少主人可有证据?”
“此事的证据不该是由他说,而该是由你我去查。”鬼姑姑道,“澜儿说那食金兽很可能与黑蜘蛛有关。”
药师沉默不语。
黑蜘蛛。
过了片刻,药师又问:“那明日还要替少主人施蛊吗?”
“先等等吧。”鬼姑姑道,“不急于这一两天。”
药师继续道:“那这食金兽一事……”
“说说看你的想法。”鬼姑姑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