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73)
十几把草根吃下去,季灏方才松了口气,靠着干涸的水渠坐在土中休息,一身白衣被染得脏污也不在意,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这颜色,这料子——他偏好乌黑的颜色,喜欢精干的短打,那样才能在墓穴中穿梭自如,而不是傻子一般,穿这繁复琐碎的袍子逃命。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他警觉回头。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季灏猛然往后退了几步。
即便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他此番也被惊得心跳一滞。
那根本就不是一张人类该有的脸。
扭曲的,沾满鲜血的,嘴巴张着,牙齿摇摇欲坠,看不出年岁,看不清五官。
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样貌,季灏甚至觉得,那张脸已经快要从人身上脱落,每一处肌肤都充满了不正常的饱涨感,在阳光下隐隐发着光。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一把卡住了后脖颈。
“你究竟是谁?”季灏惊恐地问,竭力想要挣开钳住自己的冰冷鬼爪。
那半人半鬼的怪物嘶叫一声,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拖着人往另一头走去。
前几日抓回的小偷并没有什么用,在疗伤之际,蝠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在了地道中。最后勉强用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能摇摇晃晃站起来,但他知道这次侵占是失败的,没有贪婪的欲望,没有强烈求生的渴望,再精壮的身体也无法承载移魂大法——必须尽快找到另一个人,方能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算是幸运的。
比起先前那窝囊的刘成,季灏无疑要更加疯狂,也要更加贪婪。
待两人远去后,村里的农夫也恰好说说笑笑,结伴前来整理庄稼地。牛车拖着犁来回走了几趟,便将所有痕迹都清得一干二净,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太阳越来越暖,陆追趴在被子里好一阵子,方才睁开眼睛。
“爹。”阿六正坐在床边,“你醒了啊。”
陆追皱眉:“你怎么会在这,萧澜呢?”
“他走了,回了冥月墓。”阿六扶着他坐起来,压低声音道,“临走前说爹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在昏睡,怕爷爷会担心,所以让我过来守着。”
陆追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想起早上的事情,哭笑不得道:“哦。”
“对了,季灏跑了。”阿六取过一边的衣服递给他。
“跑了?”陆追手下一顿。
“是啊,看着病歪歪的,谁知道还能打晕看守。”阿六道,“曹掌门的人已经出去追了,不过回来都说影子都没一个,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爹怎么看?”陆追问。
“爷爷说找不到就算了,看他半死不活尸毒入体,也掀不出风浪。”阿六将漱口的青盐递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又问:“那空空妙手前辈呢,依旧在城中?”
“他自然是跟着萧澜走。”陆无名推门进来。
“爹。”陆追将脸擦干。
看到他今日精神尚可,陆无名对于萧澜的怨念总算是少了些许。让小二端来了饭菜,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道:“萧澜本想让空空妙手回北海的,不过像是没说动。”
“不回去也成,”陆追喝汤,“好歹能多个帮手。”虽说为人疯癫痴了些,但至少对萧澜是真心实意。
见桌上都是肉,阿六主动站起来:“我出去弄点小咸菜。”
陆追抬头:“不准走!”
陆无名:“……”
阿六茫然:“为啥啊?”
陆追答:“因为我不想吃咸菜。”
于是阿六就又坐了回去。
陆追大口吃饭,神情冷静,食不知味。
想都不用想,若是房中只剩下自己与爹两个人,那话题会是什么。
不想聊。
陆无名心略梗。
这日,陆追吃完了整整三大碗饭。
陆无名先一步妥协:“行行行,别吃了。”
陆追将手里盛饭的勺子放下,打饱嗝。
陆无名心里颇累,又说不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挥挥手让阿六陪着他下去散步消食,自己坐在桌边,撑着额头深沉叹气。
陶玉儿端着针线筐路过门口,往里看一眼,噗嗤一笑,施施然走开。
陆无名:“……”
第二日,探子来报,说鬼姑姑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洄霜城,没有见着裘鹏的身影,不过鹰爪帮的弟子倒是都与之同行,似是已经加入了冥月墓。
陶玉儿亦是暗中跟了过去,临行之前给了陆追一个红布包,打开后里头有不少金镶玉的小玩意,都挺精巧,既能挂着当剑穗,或者与玉佩串在一起也行。
大楚有风俗,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婆婆都会给未过门的儿媳妇准备一套金玉首饰,讨吉利。
陆无名看到之后,险些气晕。
什么行为这都是。
即便要送,那也该是陆家送给你儿子。
更何况我们也没有要送。
陆追坐在马车里,裹着棉袍听马蹄声声,身后的洄霜城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有情人分别自是不舍,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几月。一路往南走,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厚重的棉袄脱掉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爹。”阿六掀开车帘,递进来一束野花,“岳姑娘采的。”
“岳姑娘采的,你就该自己留着,给我做什么。”陆追放下茶杯。
“那小丫头疯疯癫癫的,这一路都在到处乱跑。”阿六挤进来坐在他身边,“这阵也不知去了何处。”
“不跟着?”陆追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想啊。”阿六愁眉苦脸,“可我一直跟着,她也不准,说我块头太大,会挡光。”所以说要娶个媳妇回家,也挺不容易。
前头是个小城镇,岳大刀独自一人翻身下马,刚打算进城去买些吃食,却见城门口贴着一张官榜,要进城的人都排着队,挨个接受官兵搜查,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79章 神医 满身毛啊
岳大刀绕到队伍的最前头去, 想要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天上日头正好,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挺舒服,因此百姓倒也没谁焦躁, 都在安安分分排队等着进城, 时不时交头接耳聊两句, 说城里凤鸣山庄丢了东西,似是被一名不知来路的飞贼所窃, 官府正在帮忙找。
一听原来只是为找失物, 岳大刀松了口气,觉得那应当没什么关系, 又看了眼那榜上的画像, 便翻身上马掉头折返, 去同师父报信。
“凤鸣山庄丢了东西?”陆无名问,“丢了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那官榜上也没写。”岳大刀道,“不过查得挺严, 要挨个搜身的, 应当是个小物件。”
“不对啊。”陆追皱眉, “丢了东西,自该查出城的人,为何要对进城的百姓严加防范?”
被他这么一说,岳大刀也反应过来,就说方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于是问:“那还要进城吗?”
“不进这梧桐镇,至少要在山中多绕五天路。”阿六在旁插嘴, 又问,“那凤鸣山庄里有熟人吗,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去罢。”
“凤鸣山庄老夫人名叫邱盈月,数年前倒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陆无名道,“说有多厚的交情谈不上,不过想要顺利穿城而过,应当还没问题的,进城吧,不用绕路。”
陆追答应一声,弯腰回了马车。凤鸣山庄,他先前也听说过,是这江南不大不小一个门派,在大楚境内开设了十几家镖局,生意挺好,信誉也不错。前几年老庄主因病离世,江湖众人闻讯都在嘀咕,觉得这邱家镖局或许要倒,却不料在邱老夫人的接管之后,生意反而越做越大,甚至将武馆开到了王城。
一行人到了城门处,陆追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前方却恰好有一名年轻男子溜达而过,穿了一身青绿的衣衫,眉眼干净斯文,手里牵了头小黑驴,腰里挂着小葫芦,里头装的也不知是药还是酒。整个人看着挺拔又秀气,像一株堂前青竹,与周围人的气度全然不同。
陆追哑然失笑。
“怎么了?”阿六不解。
陆追扶着他跳下来,冲那男子道:“叶谷主。”
一语既出,其余三人都楞了一下,叶谷主?
那男子回头,看清他后也有些吃惊,笑道:“二当家怎么会在这里?”
事情也巧,这人正是日月山庄的神医叶瑾,原本想着还要七八天才能见着,却不料竟会在中途就遇到。
“说来惭愧。”陆追道,“我正要去日月山庄求医。”
“又毒发了?”叶瑾闻言皱眉,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粗粗一试,胸闷道,“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
还真是那位叶谷主啊。阿六险些喜出泪来,陆无名与岳大刀也颇高兴。这三人一个长住朝暮崖,另外两个久居海岛,都是第一回 见到传闻中的江湖第一神医,觉得果真名不虚传,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极儒雅,好脾气,讲道理。
“在洄霜城里耽搁了一段时间。”陆追替他介绍,“这是我爹,他是阿六,这是岳姑娘。”
“叶谷主。”陆无名道,“有劳了。”
“前辈不必客气。”叶瑾心里意外,江湖中都在传陆无名已在风浪中殒命,却不料竟会在这里见到。
几人正在说话,城中却又策马出来一行人,打头的公子锦衣玉带,约莫二十来岁,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叶谷主。”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那人便翻身下马,抱拳笑道,“听人说谷主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叶瑾纳闷:“你听谁说的?”
……
男子有些尴尬,咳嗽两声后解释:“谷主恕罪,最近山庄中出了些乱子,家母不得已往这城里城外加派了些人手,并非有意冒犯,更不敢盯谷主的梢。”
陆追在马车内听到对话,也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想来对方该是凤鸣山庄的人。
陆追有伤在身,叶瑾也不想与他多做客套,况且此人也是有用处的——至少能先跟着一起进城,也省了排队的时间。
男子名叫邱子熙,是凤鸣山庄的三少爷,被两个哥哥宠着长大,性格虽有些顽劣,却也能分清轻重,对叶瑾以一行人一直便很恭敬。进城之后听他说不愿住到山庄,便亲自将人送到了最好的客栈,打点好一切后,才告辞离开。
“一直没顾上问,谷主为何也会来这里?”陆追问。
叶瑾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在家没事,我是去南边的西葭山采草药的,倒是巧了,这回刚好替二当家用。”
陆追道:“麻烦谷主了。”
“同我还客气。”叶瑾将草药摊开在桌上,又随口道,“我原本打算抄近路回日月山庄,不过昨日在路边茶棚歇脚时,听到百姓在说附近出了个怪物,我就绕路来了这梧桐镇。”
陆追心里微微一动:“怪物?”
“是啊。”叶瑾丢下草药,认真而又期待道,“你有没有听过,据说满身毛啊。”
陆追:“……”
陆追道:“我还当真听过一个。”
叶瑾迅速拉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快,说说看。”
陆追将先前在洄霜城时,关于食金兽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