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147)
陆无名冷笑:“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陆大侠这就错了,我还真有条件。”蝠撑着向后挪了方寸,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压低声道,“那个木偶娃娃,没有眼睛。”
语调阴森,连叶瑾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到“眼睛”二字,陆追眼神微微一闪,像是有些受惊。萧澜看在眼中,心底涌起一股无名怒火,转身当头一鞭,炸开那树下怪物的右臂骨骼:“再装神弄鬼,老子剐了你。”
蝠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歪向一侧,半天方才爬起来。
“我还真不信你的邪。”萧澜抽出匕首,死死将人抵在树上,语调狠毒道,“我的人,我自会想办法去救,你这肮脏的怪物,连他的名字都不配叫,还想要谈条件?”
“你不怕他瞎?”蝠擦掉嘴边的血迹。
“他瞎了,我就好好养他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何不可?”萧澜回头,看了眼树下站着的人。
陆追:“……”
陆追道:“那我要一间大宅子,还要天天听琴唱曲儿。”
萧澜一笑,手下使力,让那薄薄的刀刃又吞进半分肌肤:“听到了?”
“那他,他若是死了呢?”蝠又问。
“即便死了,我也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陆追上前,“这一生酸甜苦辣都尝过了,能死在所爱之人怀中,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你这万年老光棍,自然体会不到此等乐趣,仔细想想,若你今夜死在此处,也不知魂魄还能不能飘回冥月墓,还能不能守着白玉夫人,让她不受外人所扰。”
听到“白玉夫人”四个字,蝠像是从沉睡中惊醒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出来这么久,忘了冥月墓中还有人在等你?”陆追双手搭上萧澜的肩膀,“喏,我这心上人呢,脾气不大好,若我瞎了病了残了死了,他怕是会迁怒你的心上人。”
蝠眼底燃烧起赤红色的火焰,那是仇恨染出的颜色。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萧澜看着他,“那个木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木偶人,是另一个陆明玉。”蝠说,“只有陆明玉死了,木偶人才会活。”
叶瑾有些吃惊地看着蝠,倒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个人的神态。l
蝠的面容扭曲起来,额头暴起青筋,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压回去。
“我说完了。”他继续道,脸上表情僵硬而又诡异,像是中风面瘫,吐词也是含含糊糊,“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木偶人在哪里?”萧澜问。
“冥月墓后,鬼影落的大山洞里。”季灏回答。
蝠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
季灏并没有躲避,他不想躲避,也无处可避。
在一次又一次的吞噬与反噬中,他突然找到了一种方法,能让自己彻底占据他的灵魂,不再此消彼长,自耗精力。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激怒蝠,让他狠下心来,杀了自己。
看着面前人诡异的行为,陆追想起了他曾在那绘满画卷的暗道中,所看过残破秘籍,上头便详细记载了这邪门而又有违天理的功夫。
天边月色渐隐,只在云层背后,透出些许橙红色。
蝠擦掉嘴角鲜血,慢慢站了起来。
“爹啊!”院墙上轰然跳下来一个人。
……
“吼一嗓子!”陆追当机立断。
阿六手中拎着包袱,不明就里,也没看清院里这些人都在干嘛,听到爹让吼,便气沉丹田蹲个马步,“嗷嗷”一声震破天。
叶瑾胸口一悸,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炮仗成精了不成。
第149章 回忆 随意开合的机关
宛若当头炸开一道九天惊雷, 那怪物膝下一软, 耳中金鸣不觉,竟是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扶着树才勉强站住。胸腔内隐隐涌上血腥的气息, 剧痛旋即侵袭全身, 季灏强压下一口气,纵身拔地跃起, 企图先离开这处院落, 但这想法显然不甚实际——莫说院中还有一众高手,哪怕守着的仅是荒野村夫, 只要四五人手中握上镰刀锄头, 他也逃脱不得。
阿六殷勤扶住陆追:“爹。”
萧澜手中握着清风剑, 半柄出鞘搭在季灏颈侧。
“爹!”阿六虽说依旧一头雾水,但也知道这院中似乎挺危险,见陆追要往过走,本能便一把将人扯住, 胡乱塞到了自己背后堵着。
……
陆无名见状, 对这个半路来的“便宜乖孙”, 印象登时就拔高了不止三分。
“没事的。”陆追拍拍他的肩膀,硬是要过去。阿六只好寸步不离守在他身侧,一双虎目瞪得凶蛮,恶狠狠盯着那树下之人。
“交给我吧。”萧澜道。
“我想看看。”陆追侧首打量。杨清风也点了个火把过来,将四周照得挺亮堂。
季灏垂着头瘫软在地,不发一言。如若没有心魔纠缠, 他其实能称得上是武学高手,毕竟光是凭借蝠散碎的记忆,与这些日子摸索出的气脉运行之术,就能推算出七八成穿魂大法的精髓要领,已实属难得。只可惜在侵占的关键时刻,被一声怒吼扰乱心神震散内力,未曾出手,就已先自伤七分。
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叶瑾觉得那怪物的一头黑发,像是已经有了点点灰白。心中好奇,便也凑上前去看,透过那油腻潮湿的几缕碎发,底下透出的容颜,竟是像在顷刻间老了二十余年。他是大夫,自然能猜到这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季灏缓缓抬起头来,额上有些皱纹,样子也是狼狈的,哪里还有当初在洄霜城,冒充陆追时那倜傥潇洒,少年英气之貌。
“你不是蝠。”陆追道。
“我的确不是他。”季灏点头,说话断断续续。
陆追眉头紧皱,未曾接话,像是在等他说下一句。
“蝠已经死了,就在这副身体里,被他自己方才打死的。”季灏半闭着眼睛,继续道。
这话听着有些离奇,不过众人都已听过穿魂大法,又亲眼目睹了蝠方才用骇人内力往他胸口拍下夺命一掌,后又踉跄重生的画面,因此并不觉得意外。
“我一直被他占据着身体,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夺回,”季灏擦掉嘴角血丝,“若非今日这位少侠从天而落,”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阿六,“只怕也不得如愿。”
陆追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脉相虚弱,不过倒的确是空空妙手一派的功夫。
“多谢了。”季灏道,“我虽在年前鬼迷心窍,冒充过陆公子,试图……可这一番也算是得了教训,倘若诸位,诸位好心,能出手搭救一把,季某自当感激不尽。”话未说完,人已冒出一头虚汗,像是快要熬不下去。
叶瑾看了眼萧澜,见他并未反对,便从袖中取出续命丹,往他嘴里塞了两丸。
季灏忙不赢囫囵吞下,须臾之后,精神果真回来一些,便强撑着笑道:“多谢神医。”
萧澜道:“方才那鬼影落的山洞,还有木偶人一事,也是你所言,并非垂死的蝠?”
“自然。”季灏点头,“他既侵占了我的身体,我自然也能窥得他的回忆,虽不至于完全清楚,有关陆公子的事情,却也记了不少。”言毕,不等众人发问,就已竹筒倒豆一般,自己说了起来。
当年在陆追打开冥月墓后,蝠原想长驱直入,立刻就将那陆家先祖挫骨扬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被重重暗箭逼退,唯有暂时放弃,想要先找方才被陆追触动的机关,合上入口掩人耳目,他日再议。
那时陆追已经昏迷,他自顾自寻了许久,都没发现哪里有异常,恰在此时,陆追却偏偏自己醒了过来,爬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将那墓道的入口合了起来。
蝠大感震惊。他当初只是个小小的画师学徒,也只听师父舒云说过,陆府主人在修建墓穴时,耗费巨资聘请了普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与奇人异士,各类机关设计精妙绝伦,堪称旷古绝今的惊天之作,往后千百年,更是只有陆氏子孙才能入得陵寝。初时不以为意,可此时亲眼目睹陆追什么都没有做,便能随意开合墓穴机关,也不敢再大意,上前问道:“你用了什么法子?”
陆追昏迷初醒,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只知道坐着看他。
“你莫怕,我不杀你。”蝠耐下性子,继续问,“你方才,你方才是怎么打开这墓穴门的,又是怎么关上的,都说来听听,说得好,我就放了你。”
季灏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陆追,像是要确认他是否还记得这段是。
陆追握着萧澜的手,道:“然后我就告诉他,我只是脑中想了一想,什么也未做,这门就自己开了又关。”
“当真?”萧澜问。
陆追看着他笑,倒是又找回了些那时的记忆:“我那阵可没撒谎,他硬是要问,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就能打开那黄金大门,只好老实回答。”
孰料蝠在听他说完后,眼中光华又变得更热切起来,要他再想一回开门的事。
“我不想了。”陆追抱着膝盖,嘟囔,“头疼得很,一想就要吐。”
蝠闻言大怒,抬起手想打他,却又在中途生生顿住——这是陆家人,是除了陆无名外,世间仅存的,唯一的陆家人。
杀不得。
否则自己要如何才能替白玉夫人报仇,将那害她玉殒香消的残暴主人从棺材中拉出来,挫骨扬灰,再将渣滓都丢去喂狗。
他的手缓缓放下来,轻轻摩挲着陆追的头顶。
陆无名他不敢碰,可这小崽子却不一样,即便现在束手无策,将来等他长大了,生个儿子,自己偷走了养大,还愁不肯乖乖听话?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就是熬。
“然后,”季灏道,“然后后头的事情,我就看不清了,像是药师来了。”
“药师?”萧澜问。
季灏道:“药婆婆,是药师吧,我只能模糊记起这些了。”
“是药师。”陆追道,“我也想起来了。”
那阵他虽看似懦弱,抱着头不肯说话,却一直在盘算要如何逃脱,因此在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与其余弟子的一声“药婆婆”时,一时之间竟忘了处境,起身就要跑。
陆无名闻言暗自摇头,杨清风在背后踢他一脚。你这儿子很不错了,爹当得糊涂失职,听完之后非但不内疚,还要摇头,好生没有道理。
……
“然后蝠就往我脑中刺了一根金针。”陆追道,“再往后醒来,就是在卧房中了。”
萧澜看着他:“嗯。”
“再往后,也没听谁提过这件事。”陆追道,“应当是药师带我回去的,不过也不知她究竟见没见过蝠。”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季灏,他却也摇头:“这我实在记不得了。”
“鬼姑姑与药师,两人关系如何?”叶瑾问。
“多有不和,不过两人的命数早已连在一起,再不和,也离不开。”萧澜道,“暂且不提这个,那藏在冥月墓后山的木偶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蝠这么多年,一直就处心积虑,想要带走陆公子,只是一直未能得逞。”季灏道,“后来又亲眼见他被陆大侠接走,就更加疯魔起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陆追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