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70)
触感微凉。
那是在哪里呢?萧澜与他抵着额头,微微闭上眼睛。
回忆被疾风打成碎片,斑斓漂浮在记忆长河中。夜很宁静,鼻翼间是他好闻的发香,萧澜难得平静下来。
长满荒草的山丘。
惨淡的日光。
沾满血的白衣。
还有一双这世间最好看的眼睛。
地上滚落的,是一块小小的宝石,幽幽发着光。
那是自己费尽心机想要买到的雪雁石,又白又亮,和最喜欢的那个人一样,都是纤尘不染的,微微发亮的。
秋冬时节的天气很冷,自己那时拿着雪雁石,迎着呼啸大风策马狂奔,将冥月墓远远甩在身后,而在路的尽头,是一所小小的村庄。
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雁回,北雁南飞的雁,倦鸟回巢的回。
他的小明玉就在那里。
萧澜手兀然握紧。
变成碎片的曾经重新连接在一起,摇摇晃晃,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
那是陆追的十九岁生辰。
半人高的枯草又黄又绿,风一刮就微微弯下腰。陆追一身白衣,衣摆被风吹动翻飞如同蝴蝶。萧澜笑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手还未来得及将人抱进怀里,无数冥月墓的弟子便从四周杀出,带着明晃晃的利剑与长刀。
两人寡不敌众,在陆追受伤之后,萧澜抱着他咬牙杀开一条血路,仓惶中见着一处山洞,便暂时将人藏了进去,自己则是换了条路,将追兵远远引开。
最后在悬崖边拦住他的,是鬼姑姑。
几枚毒镖射入脖颈,顷刻就夺走了所有意识。
而在那之后,萧澜就失去了所有与陆追有关的记忆,再次相见,便是在冥月墓的暗室中,血流成河,尸横四处。
一个以为是恋人重逢,一个却已经满目杀机。
萧澜死死握着拳头,几乎要将枕头也捏碎。
他想要记起更多事情。
童年,初遇,相知,相许。点点滴滴,一寸一缕,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他全部都要找回来。
陆追被他惊醒,半裹着被子撑起来,目光茫然:“怎么了?”
萧澜看着他,胸口起伏。
陆追试探:“做噩梦了?”
萧澜松开紧握的拳头,将他拥入怀里:“对不起。”
“嗯?”陆追皱眉。
“对不起。”萧澜将脸埋在他脖颈处,嗓音沙哑重复,“对不起。”
陆追意识到了什么:“你……”
“等下回,”萧澜一字一句道,“我找这世间最好的雪雁石给你。”
陆追双臂环过他的脊背,死死闭着眼睛,过了许久,方才道:“好。”
“我只想起了雁回村。”萧澜稍稍撑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不过等以后,我一定会全部记起来。”
陆追点头:“嗯。”
月影疏离,在彼此眼中投下化不开的深情。
萧澜点点他的鼻头:“睡吧。”
陆追双手拉住他的领口,微微抬起头吻了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而是写满情欲与痴缠。
萧澜却按住他:“乖。”
陆追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萧澜摇头:“我不能让你的合欢蛊再发作一次。”
陆追扯着他的腰带,舌尖舔过那滚动的喉结。
萧澜单手捏住他的脸颊,威胁:“再闹下去,我就叫岳父进来了。”
陆追:“……”
萧澜拉高被子,将人从头到脚都裹住,像一只簸箩里的蚕宝宝,命令:“睡觉。”
陆追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于是费力扭动转身,赌气背对他。
萧澜笑出声,眼神却更温柔了几分,干燥的掌心耐心抚顺那一头墨发,软软散落鸳鸯枕。
直到第二天中午,众人才陆续起床。
陆无名脸色乌黑,一夜未眠——那声轻微的窗户响,对他来说堪称劈头盖脸的震天火雷,能睡着才是见了鬼。看来光打断不行,还要锯掉。
阿六神情凝重地想,姓萧的肯定欠了爷爷不少银子。
萧澜面色淡定,喝粥。
“门主。”曹叙敲门,“刘成醒了。”
众人匆匆下楼,陆追在隔壁听到后原本也想下去,却被陶玉儿拦住。
“夫人。”陆追试图掀被子。
“澜儿与你爹都不会同意。”陶玉儿道,“好好躺着。”
陆追坚持:“小伤而已。”
“中蛊中毒,脉相紊乱,的确是小伤。”陶玉儿继续喂他吃药,“澜儿那般额头破了一块皮,才是大伤。”
陆追:“……”
陶玉儿嘴角一弯:“怎么,不说话了?”
陆追问:“夫人何时看出来的?”
“连你爹都能看出来。”陶玉儿放下空碗。
陆追又问:“那夫人不生气?”
陶玉儿继续道:“连你爹都不生气。”
陆追不知自己该是何反应,原是有些紧张的,却又被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想笑。
“这事将来再说,也不着急。”陶玉儿握着他的手,“不如猜猜看,楼下那怪物多久能审问完?”
陆追想了想:“顶多一个时辰。”
“我猜半个时辰。”陶玉儿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再教你一套阵法,看是你学得快,还是楼下审得快?”
陆追有些意外:“什么阵?”
陶玉儿道:“这阵法出自冥月墓,你这般剔透聪明,学完之后不用我解释,应当就能知道要用来作何。”
陆追点头:“我这就去取纸笔来。”
“不用纸笔。”陶玉儿道,“你只管闭上眼睛,听我慢慢说便是。”
靠自己想?陆追有些迟疑,不过也未多言,依照她所说闭起双目,全神贯注听着每一句话。
楼下,刘成气息奄奄道:“我就知道这些了,你们放了我罢。”
曹叙喂了他一粒伤药,看着那毛皮下的青灰皮肤摇头,好好一个人被糟践成这样,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第76章 线索 柳暗花明
陶玉儿的声音很轻柔, 语速也很慢。
陆追闭着眼睛, 听她在耳边句句低语,恍惚像是回到了飞柳城, 回到了娘亲身边。
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让人贪恋又不舍离开, 全身都像是陷入了温暖的棉花堆里。
陶玉儿问:“当真要与澜儿在一起吗?”
陆追回答:“嗯。”
陶玉儿继续问:“是真心喜欢澜儿?”
陆追道:“是。”
陶玉儿又道:“那,倘若澜儿不想毁了冥月墓呢?”
陆追却反问:“为何会不想?”
陶玉儿微微吃了一惊, 以为他已从幻境中醒来, 可细看却又不像,陆追依旧闭着眼睛, 神情也是安详的。
于是她道:“围绕冥月墓的传闻众多, 哪怕不贪图财宝, 难道连进去看一眼也不能?”
陆追道:“这世间有太多贪婪之人,嘴上说着只想看看,可若不想要,又何必要看?”
陶玉儿手不自觉握紧了一下。
“我与他的目的, 从来都是相同的。”陆追一字一句, 说得清晰, “我不想要的,他也不会想要。”
听完这句话,陶玉儿定定看了他的侧脸许久,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回过神,抬手打了个响指。
陆追睁开眼睛, 额上隐隐有些冷汗。
“怎么样?”陶玉儿问。
陆追迟疑了一下,答:“像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
陶玉儿道:“那阵法呢?”
陆追点头:“记住了大半,看起来似乎是脱胎于冥月墓前镜花阵,若能参透之后举一反三,下回应当就不必再硬闯。”
“你很聪明。”陶玉儿赞许,“待今晚有空,我再继续教你,不过现在不成,你爹他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萧澜便敲了敲门。
“如何了?”陶玉儿打开门。
萧澜有些无奈:“刘成死了。”
陆追坐在床上,道:“死了?”
“被巫毒之术折磨得奄奄一息,本就靠药续命,现在那老头跑了,他如何还能活得下去,曹大哥好心喂了他伤药,也没顶住多久。”萧澜侧身,让陆无名也进屋。
“听他的样子,应当还没完全被炼成食金兽。”陆追道,“那审出什么了?”
“那老头名叫蝠,应当就是暗中写信,召集各江湖门派来洄霜城的幕后人。”陆无名道。
陆追吃惊:“当真?”
“据刘成供认,是蝠在得意忘形时亲口承认,说之所以要将众多江湖人引诱到洄霜城,就是为了从中挑出一个最贪婪,最狠毒的。”陆无名道,“他没必要说谎。”
“若真如此,那多年前在武林中散布谣言,又写信给裘鹏的,岂非也是他?”陆追道。
陆无名点头。
追查了这么久的事情,此番总算柳暗花明有了线索,陆追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惋惜——居然让对方跑了。
陆无名道:“蝠只将刘成当做猛兽驯养,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因此也不知其来路。”
“那我在冥月墓中遇到的食金兽,是这个蝠吗?”陆追又问。
陆无名与萧澜相互对视一眼,倒是难得默契——先前担心那个傀儡木偶会让他多想,因此两人都没主动提过这茬。
陆追看出端倪:“说。”
陆无名咳嗽两声,将枯井中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陆追倒是没有多惊慌,只是问:“从我这拿走的东西,是那段记忆吗?”
萧澜点头:“或许。”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还算不错。”陆追将被子裹紧了些。先前以为自己的失忆是鬼姑姑在作祟,那丢掉的过往还不知会有多少,可如果换成蝠,那顶多就是与之相遇的那段曾经,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萧澜问:“冷吗?”
陆追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自己方才拢了下被子,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只有答:“不冷。”
萧澜笑笑:“嗯。”
“若多年前是蝠将杀手引到萧家,八成是为了红莲盏,那在李银动手之时,他也该在附近守着,准备抢东西才对。”陆追看着陶玉儿,“冒昧问一句,夫人可见过此人?”
陶玉儿摇头:“我那阵带着澜儿去了城外,回去之后一切都晚了,除了翡灵,现场再无其他人。”
陆追陷入沉思。
数年前是为了红莲盏,还勉强能解释通。可数年后又处心积虑,设计将下三滥的门派都引到洄霜城,只为找出一个最恶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陆无名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世间让人失忆的方法有千百种,独独这做个人偶钉上生辰八字,却闻所未闻,那更像是诅咒。
况且什么叫提醒他莫要忘,即便记住了,又能做什么?
一切事情都发生在那幽深的墓穴中,想要探得答案,鬼姑姑才是距离真相最近的那个人。
萧澜道:“我回去。”
一语既出,所有人都皱眉。
“我知道该怎么做,”萧澜道,“放心吧。”
陆无名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陶玉儿虽有些犹豫,却也知道鬼姑姑不会就此罢手,这一面迟早都要见,而且既然是花了十几年心血才栽培出的继任者,应当也不会轻易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