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124)
热水来了,浴桶就在屏风之后,萧澜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听那淋淋漓漓的细碎水声。看自然是能看的,可看完之后,他不觉得自己能柳下惠到面不改色,退一步讲,即便自己能正人君子,另一人也未必能——比起自己,他倒像是更不将那多病中毒的身体当一回事。
陆追裹着一身单衣出来,熟门熟路钻进了被窝中:“过来。”
萧澜取过一块大手巾,替他将头发擦干:“这墓中近日有些潮,冷不冷?”
“不冷。”陆追道,“我同爹说过了,三日后再出去,让他不必着急。”
“然后呢?”萧澜问,“前辈就又吹胡子瞪眼,将我当成流氓?”
陆追笑:“哪有你这样的流氓。”
“不准动。”萧澜捏住他的鼻子,“再胡闹,我就去地上睡了。”
陆追:“……”
萧澜用毯子裹紧他,又用被子罩了一层,生怕会着凉。
陆追幽幽道:“将来若是家中没了银钱,你倒是能去嘉兴府寻一个包粽子的活计,一把好手。”
萧澜将人抱在怀中,低笑道:“想你了。”
“才分开三五天而已。”陆追动不了,索性也就不动了,过了阵也跟着笑,“不过……我也想你。”朝思暮想。
萧澜侧身看着他,凑近在唇边落下一个吻。
陆追挪了挪,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又哑又懒,是只对情人的小小抱怨:“我累了。”
“睡吧。”萧澜挥手扫灭桌上的灯火,“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没有人能吵到你。”
陆追低低答应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他怀中。身边的气息熟悉又好闻,腰间的臂膀温柔又有力,还未睡着,就已经是极好的梦境。
萧澜手在他背上轻拍,听呼吸声逐渐安稳,便小心翼翼松开手,拉高被子将人轻轻裹好。
床头只留少半寸红烛,挑着一根细细灯芯,烛泪堆积成花,绽放出光明来。
萧澜将他的黑发一寸一寸,用手指梳顺。陆追的头发要比自己长一些,流水一般光滑,触感很好。他挑起一缕,与自己的头发拧在一起,打了个小结。
有些幼稚的举动,好笑之余,心里却不轻不重颤了一下,结发礼成,百年好合,一想到这个词,这桩事,他便整个人都欢喜了起来。
灯下的陆追极好看,晃动的暖光给他脸上添了几分血色,唇形睡着也像是在笑,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是美好而又柔韧的身体,滋味只有他尝过。
萧澜松开手,指间黑发散落,轻轻飘在枕边。
细如牛毛的梦境中,陆追偷懒不愿醒来,只任由那细碎的吻,逐渐落在鬓边唇间。
他想睡很久很久,睡到五年后,十年后,睡到两人年岁垂垂,蹒跚白头。
这是很长的一夜,也是很短的一夜。
萧澜道:“小傻瓜。”
陆追抿着嘴:“嗯。”
“该起来了。”萧澜掌心抚着他的侧脸,“肚子饿不饿?”
陆追摇头,闭着眼睛将脸蹭在他怀中:“天亮了?”
“下午了。”萧澜叹气,“你这几天究竟是有多累,为何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下午了?”陆追总算睁开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这两天没怎么睡觉。”
“没怎么睡觉?”萧澜扶着他的肩膀,“怎么搞的,陆前辈也答应?”
“我爹管不住我。”陆追伸了个懒腰,“管得住我的人,在冥月墓不肯出来。”
萧澜替他拉高衣服,遮住那赤裸的肩头。
陆追懒洋洋地问:“你可知王城中有多少人想看我?”
萧澜在他腰下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闹!”
“我当真累了。”陆追坐起来,依旧呵欠连天,“不是在山道间奔波,就是在山洞中靠着墙闭会眼睛,昨晚难得沾到床。”
“你去做什么了?”萧澜不解,“山中,月儿湾?”
“是奴月国。”陆追道,“你当日写了书信过来,正巧,那奴月国的人也自己找上了门。”
“找到了统领府中?”萧澜问。
“是,你还记得我们在洄霜城时,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吗?”陆追道,“小桃,豆腐坊老姚的女儿。”
“自然记得,怎么,她是奴月国的人?”萧澜意外。
“差不多,她嫁了个奴月国的人,而且那奴月国,与冥月墓和白玉夫人都有迂回曲折的关系。”陆追伸着手,让他帮自己换衣服。
从舒云的故事开始,到自己对白玉夫人的猜测结束。陆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所以我才想再去那墓室看看,有些事情,光靠在外头猜测,也出不了结果。”
“这般离奇?”萧澜想了想,“不过似乎也合情合理。”
“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去看看真相究竟是什么。”陆追叹道,“像现在这样猜来猜去,头疼。”
“兵荒马乱的,我可不准你回去。”萧澜捏捏他的脸颊,“想知道当年的事情还不简单,老天可给你留了活口。”
“蝠?”陆追摇头,“我爹一直派人在寻,陶夫人与阿六他们也在找,他却像是失踪了一般。”
“我也没找到,妙手前辈更是天天念叨,说八成已经死了。”萧澜道,“不过他没这么短命。”
陆追附和:“祸害遗千年。”
“不过所谓精妙绝伦的白玉雕像,我也未在墓中见过。”萧澜道,“当日倒是从坍塌的庙宇中掉下来一粒珠子,可要拿去问问那舒一勇?”
“我告诉他们了,下次带去看看吧,不过知情的可能性也不大。那舒家的先祖从未提过什么珠子的事,理应不是他放的。”陆追有些苦恼。
月儿湾地势极高,盘龙枕水冒紫气出祥云,是有帝王相的陵寝之地,可唯有一处地势低洼古树盘绕,终年不见天日,风水有些丧气。
为了镇这丧气,陆府的主人便派人修了那处庙宇,舒云也是工匠之一。只是庙宇刚刚完工,还未等将菩萨请回,敌军便已兵临城下,暂时顾不上这头。
“那座庙空了很久,”陆追道,“到了最后,舒云听到白玉夫人已死于战场,尸骨无存,只有衣冠入了冥月墓的消息后,内心悲痛,便找机会将白玉雕像放在了那座空庙中,想要替她招魂。”
“不怕被人夺走吗?”萧澜问。
“当年修建庙宇的工匠,那时只剩下了舒云一人,其余都被陆府的主人毒杀。”陆追道,“而那时陆家已倒,陆府的主人亦不知所踪,无人知其下落。”
为了能将心爱之人的魂魄带回海岛,舒云便将玉像放在了月儿湾,期盼地下那座衣冠冢的主人能明白自己所想。只是陆家虽倒,乱世依旧,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旦离开,想要再回去月儿湾,也成了一件难事。
“许多年后,年迈的舒云也曾派人来过这里,寻找那玉像的下落。”陆追道,“据说那些人打听了许久,后来才得到一个不知真假的线索,说白玉夫人的雕像被陆家人带进了冥月墓中。”
“所以也仅仅是‘据说’而已。”萧澜道,“算不得什么线索。”
“有总比没有好。”陆追下床,“收拾收拾,先去那白玉夫人的墓室看看。”
下人送来早饭,青青白白很清爽,陆追咬了一口馒头:“看不出来,你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还挺精致。”
“你想要我过得糙一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萧澜笑着看着他吃东西,“也不是不行,将来成亲之后,我单月扮斯文,双月装土匪,你还喜欢什么模样,尽管说来便是。”
“油嘴滑舌。”陆追擦擦嘴,“走吧。”
“就这样走?”萧澜按着他坐在镜边,“走亲戚也没你这般大摇大摆。”
“有你带路,还怕别人发现我不成?”陆追说得颇为理直气壮。
萧澜拿过梳子,将他的头发束整齐:“别人不会发现你,可至少也收拾整齐些,要给我看。”
给你看,就更不用收拾了,衣衫不整也不是没见过。陆追背着手溜达出门,颇有几分王城里头温大人的无赖相。
白玉夫人的墓室被清空之后,看守自然也悉数撤离,倒真是一路都畅通无阻。
陆追站在高台上:“这里?”
萧澜伸手:“握紧。”
陆追依言照做。
萧澜再度推开那处机关,带着他一跃而入。
画像依旧,白骨也依旧。
陆追手中拿着明珠,将那些画像一幅一幅看了过去,最后停在那生出双翼的大船旁:“舒一勇说,这是舒家先祖给白玉夫人的许诺。”
“许诺?”萧澜站在他身侧,“许诺什么?”
“当时战火绵延,处处都闪着刀光染着鲜血,对普通百姓来说,没有哪怕一寸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安宁乐土。”陆追道,“舒家的先祖便向白玉夫人承诺,要修建一艘可以飞的大船,在上头装满粮食,布匹,牲畜与美酒,带着她无忧生活。”
萧澜揽过他的腰肢,两人一起往上看。
那是一艘穷极所有想象力的大船,金碧辉煌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倾注着画师的心血,也是那个年代的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乐土。
“舒云自然造不出这么一艘神奇的船,不过他可以画。”陆追手指隔空,一寸寸摩挲过那壁画,“至少在作画的时候,他应当是安宁满足的。”
“所以直到建立起奴月国,他依旧对这大船念念不忘,同不少人说过,世间才会逐渐流传出关于巨轮生铁翼的传闻?”萧澜道,“有个梦可以做,也挺好。”
“至于这白骨,当真是蝠吗?”陆追蹲在地上,“他是被舒云赶走的,后来下落不明,也没人关心他的生死。”
“别碰。”萧澜道。
陆追收回手。
“管他是谁,到头都是一具枯骨。”萧澜道,“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出活人。”
“急则生乱,慌什么。我替自己算过了,命还长着呢。”陆追道,“别担心。”
“你何时又学会了算命。”萧澜哭笑不得。
陆追扶着他的手臂,攀上墙壁中的另一条暗道,余光却瞥见一双眼睛。
……
那是墙壁上的眼睛。
陆追松了口气,脱鞘的清风剑又重新合了回去,还当是遇到了鬼。
“原来这里也有画像?”萧澜有些意外。
在暗道旁的角落里,还画着一个人,衣衫褴褛神态恭敬,跪在地上,双目虔诚地看向白玉夫人。
“蝠?”陆追问。
萧澜点头。
“同对面的画像有差别,笔锋深浅,用墨浓淡,不像出自一人之手。”陆追道,“一个师父,一个徒弟。”
“所以这边是舒云画的,角落中则是蝠自己画的。”萧澜道,“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当时崇拜的,应当不止白玉夫人,还有舒云。”陆追道,“所以才没有毁了那些画像中的男子,而且还将他自己安置在这角落中,一跪千年。”
“他恨陆家人。”萧澜道。
“他自然应该恨陆家人。无论是对他仰慕的白玉夫人,还是对他的师父舒云,陆家的先祖都没有留过半分情面,只当成是可利用的工具。”陆追道,“即便那是我祖宗,可也不得不说,他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