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47)
“是。”
“奉孝两宫,束身自修……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重用辅国之臣,永保贞吉。”
“儿臣遵训。”
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儿子的手,弘治帝硬声道:“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握权,切记!”
“儿臣……遵旨!”
退后半步,朱厚照哭着在御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弘治帝终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扑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温热的手,嘶声痛哭。
坤宁宫中,皇后乍闻悲讯,悲呼一声冲出宫门。下台阶时,不慎被长裙绊倒,金钗落地,顷刻花容失色,鬓发散乱。
“娘娘!”
“退开!”
不顾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张皇后撑着站起身,提起裙摆,再一次冲入雨中。
为何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她?
为何?!
穿过交泰殿,张皇后已没了多少力气。跌坐在地上,遥遥望着乾清宫,单手抓着红褙霞帔,哭得锥心泣血。
“娘娘!”
宫人不敢硬拉,只能弯腰立在皇后身侧,勉强能挡住些风雨。
得到消息,王太后和吴太妃先后赶至,看到痛哭的张皇后,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时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声闪电大作,风号雨泣。
俄而奉天门大开,数匹快马疾驰而出。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鼓齐鸣,撞破雷音。
闻钟鼓之声,百官皆惊。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不得宴饮歌舞。城中布庄俱收起艳色锦缎,捧出素绸麻布。
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
第四十章 遗诏
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
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
“着凉了?”
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
“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马去请大夫。”
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
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
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
“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
“四郎……”
“听话。”杨瓒道。
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
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
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
“劳烦了。”
“可不敢。”
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
“好。”
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
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
“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
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
“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
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
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
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
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
“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
“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
“哦。”
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
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
整碗姜汤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杨瓒拧干布巾,敷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顿觉清爽许多。
人精神了,饥饿感随之复苏。放下布巾,杨瓒坐到桌旁,执起竹筷。
白粥温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觉间胃口大开。两碗清粥下肚,仍不觉得饱。
杨土捧着姜汤,皱着圆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凉了更难入口。”
放下碗筷,杨瓒倒了半盏温水,对杨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则更要遭罪。”
四郎说得对!
杨土点头,如慷慨赴义般,举起碗,闭上眼,猛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姜汤下肚,圆脸皱得更紧,活似捏出十八个褶的包子。
“好辣!”
辣得受不了,杨土吐着舌头,在地上直蹦。
杨瓒又倒出一盏温水,道:“压压味道。”
在他来看,这样的辣实在算不得什么,杨土却是受不了。
又过两刻,房门再次被敲响。
伙计好说歹说,终于请来和安堂的老大夫出诊。两个徒弟不放心,背着药箱一路跟随,途中遇到三波巡城的官兵,差点被押入五城兵马司。
“城内都是官兵和顺天府的官差,几乎是步步盘查。”
老大夫须发花白,袍角尽湿。徒弟虽未多言,却是满脸不快。
听完伙计讲述沿路遭遇,杨瓒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早知如此,不该让伙计去请大夫。喝过姜汤,多盖几层被,发一发汗,说不得就能好了。这样的大雨,何必烦劳老人家跑一趟。
老大夫捻须轻笑,道:“老夫既为医士,此番实是理所当然,杨探花不必挂怀。”
“老人家识得在下?”杨瓒惊讶。
“自然认得。”老大夫道,“杨探花打马御前,正巧在老夫医馆前行过。”
杨瓒恍然。
“再者,老夫族中亦有侄孙登科,因在三甲之列,日前已外放蓟州为官。临行前拜别老夫,言及今科三鼎甲,语中极是推崇,只不得结交,引以为憾。”
“老人家过誉了。”
杨瓒更觉不好意思。
看到杨瓒的窘意,老大夫轻笑摇头,不再多言。挽起衣袖为杨瓒诊脉,其后让徒弟铺开纸笔,写下一张方子,道:“杨探花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用上一副药,发些汗,明日便能大好。”
接过方子,杨瓒谢过大夫,又道:“我这书童也受了凉,又有些发热,麻烦老人家诊治,另开一张方子。”
老大夫欣然应允,两指搭上杨土手腕,神情忽变得严肃。
杨土看起来精神,病情却有些凶险。
确诊之后,老大夫写下方子,交代杨瓒:“这位小哥看似无碍,实则寒气极重,需得小心调养,万不可再受凉。”
“我没事……”
杨土想要争辩,被杨瓒看过一眼,当即缩起脖子,不敢再出声。
“谢老人家提点,杨某必当注意。”
付过诊金,送走大夫,杨瓒取出银角,伙计自去抓药熬药。回身转向杨土,道:“你且到榻上歇息。”
杨土吓了一跳,死活不从。
“四郎莫要为难,哪有我睡榻上,让四郎窝在这边的道理!”
“听我的。”
见杨土不肯答应,杨瓒干脆将他一把抱起。结果错估了自己的力气和杨土的重量,勉强站起身,踉跄两步,差点趴在地上。
回想起顾千户纵马驰过,单臂捞人的英姿,杨探花不觉磨牙。
自家如此孱弱,美人那般彪悍,人生苦矣……
“四郎?”
“闭嘴,不要说话。”
杨瓒咬着牙,强撑着脸面,一步三摇,总算将杨土安置好。直起身,立即扶着腰大喘气。
个头待长,力气也必须练!
无奈条件所限,现实和梦想背道而驰,已成可以预见的事实。
服过药,杨瓒发出一身热汗,病况消去七八分。杨土却在夜间发起高热,清晨方才降下些许,人仍有些迷糊。
杨瓒无法,却要至宫门聆听遗诏。无奈之下,只得暂托伙计照顾杨土,自己换上官服,带上牙牌,满腹担忧的离开客栈。
大雨虽停,天空仍是乌云密布,阴沉沉一片。
路上不闻人声,两旁的楼肆均垂下幌子,民居皆挂起白色灯笼。巡城的官兵衙役走过,袢袄皂衣外都罩一层麻衣,腰间系着麻带。
距离奉天门越近,遇上的官员越多。
文武勋贵,无论官居几品,年约几何,均是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表情沉重,行色匆匆。
杨瓒一路打量,未见一人骑马乘轿,哪怕是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选择步行。
行至奉天门,展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城门卫立在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分列两旁。旗帜烈烈,刀枪剑戟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