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25)
没等长史说完,晋王便摇头。
“来不及。”
“王爷,事情非同小可,当需深思。”
深思?
晋王忽然笑了。
朱宸濠处心积虑想造反,他都知道,皇帝会不晓得?
明知是找死,还要跟着一起?
退后几年,情况或许不同。现如今,想得越多,越是错。
朱厚照是圣祖高皇帝子孙,他也一样!
同为圣祖血脉,不意味着能坐上皇位,但享世代恩荣,卫土守疆,责无旁贷。
“不必多言。”
钱长史几番劝阻,反坚定晋王决心。
“本王要上表朝廷,调王府护卫往偏头关。运粮万石,银万两往万全都司,助边卫御敌。”
“王爷……”钱长史似想再劝,见晋王态度坚决,到底将话咽了回去,深深揖礼,退下安排。
王府的动作,很快被锦衣卫得知。
两名校尉立即出城,放飞鹰隼,回报消息。
于此同时,携同样旨意的厂卫,先后抵达宁夏、南昌,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应,同晋王截然不同。
前者接下圣旨,没有出钱出粮,也没调出护卫,只上表谢恩。
后者回到存心殿,冷笑一声,将圣旨丢在一旁,当日便秘遣护卫,往金陵传递消息。
三人的动作,俱传至北镇抚司,报送乾清宫。
看完牟斌递上的条子,朱厚照咔嚓啃了一口苹果,心情貌似不错。
“和朕预料得差不多。”
腮帮鼓起,朱厚照放下苹果,擦擦手,提笔写下三份手谕,交张永带出宫中,分别交往北镇抚司,东厂和西厂。
一张黄绢,三十余字,盖上宝印,眨眼之间,决定三位藩王后半生的命运。
无论是好是坏,是继续享受恩荣,还是一朝跌落尘埃,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怨不得旁人。
正德二年,正月癸丑,天子下旨,赏晋王食盐岁五十引,并赏晋王妃绸缎宝钞。
同日,各王府在京长史得旨,可启程归藩。独宁王府长史被扣押,有民告其强良家女为妾,证据确凿,经顺天府询问,交刑部发落。
不等消息传回南昌,酝酿多时,憋了一肚子气的皇帝,终于爆发。
早朝之上,抛出戴铣奏疏及厂卫送回实据,令张永刘瑾宣读。
群臣垂首,殿前默然,无一为史雍等辩白。
宣读完毕,朱厚照冷笑数声,当殿下旨,差锦衣卫往南京械犯官。
“贪赃枉法,构陷同僚,具法司提审,拟罪勿纵。”
“林翰陈金停半禄闲住,吕等、叶贽、章懋降三级留用,胡谅降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杖史雍,李善等五人,抄没其家,追夺官银。旨到,即南京阙下行刑。不解至京,即发南疆。三代不归,遇赦不赦,子孙五代不许科举。”
“敕令抄录三都,与闻百姓!”
张永宣读圣旨,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前回荡。
百官齐身下拜,万岁之声山响。
非常时,行非常手段。
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南京之事,只处置带头之人,余者从轻或暂免发落。
“蓟州危急,调兵北上为要。”
朱厚照年轻冲动,但吃一堑长一智,吃过几次暗亏,终于明白,哪怕是天子,也无法事事顺心,该妥协的时候,必须低头。
锦衣卫送上证据,朱厚照手握名单,当真想一网打尽。然内忧外患不绝,群臣立场不一,阁老也各怀思量,能维持如今局面,已十分不易。轻易打破,实难预料后果。
镇虏营兵报五日送达。
黍谷山随时将破,军情十万火急,容不得半点拖延,更不能旁生枝节。
为保晋地宁夏安稳,他可以压下怒火,拉拢晋王,安抚安化王。为朝中不生变故,哪怕想夷史雍三族,也硬是咬牙,将砍头改成流放。
退朝之后,朱厚照回到乾清宫,独自坐在暖阁里,翻开杨瓒北上之前所进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
杨先生曾言,忍字头上一把刀。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安。
为退鞑靼,他必须要忍!
合上奏疏,朱厚照深吸气。
不会太久,等援军北上,将鞑靼撵回草原,该算的账,该讨的利息,朕都要一一讨还!
天子让步,聪明人自当知机。
当日午朝,兵部即上言,再调两千人北上退敌。户部侍郎随后出班,上奏府库米粮尚且充足,可运二十万石。
“准奏!”
朱厚照等的就是这番话。
李阁老同他说,天子出面,逼迫两部派人出粮,实乃下策。远不如态度稍缓,先退后半步。凡心系家国者,必知事情急缓,不会在这时为难。
真有想不开拖后腿的,再下手处置,更为名正言顺。
“一重一轻,两相兼顾,策动人心,实为上上之选。”
朱厚照点头,表示明白。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朕懂。
甜枣给多大,巴掌扇多响,是不是扇掉几颗牙,都是朕说得算。
简单而言,杨先生讲得更为透彻。
李东阳无语半晌,背过身,心中思量,待杨御史回京,必要延请过府,做一番恳谈。
教导天子的大方向没错,但在细节方面,还需仔细把握。
镇虏营
站在城头,杨瓒忽感背后一阵发凉。摸摸后颈,颇觉有些奇怪。
总觉得,这股凉意非因鞑靼而起。
“错觉吗?”
杨瓒不敢肯定。
正思量时,一名校尉奔上城头,抱拳道:“禀佥宪,黍谷山飞报,千余鞑靼冲过营垒,正往镇虏营驰来。”
这么快?
杨瓒撑着墙垣,用力咬了咬腮帮,道:“谢郎中和顾司业可曾禀报?”
“回佥宪,两位大人正赶制火雷,言事报佥宪即可。”
“是吗?”
苦笑一声,难说无奈还是欣慰。
得人信赖,自然是好。但重责压下,也非常人可以承受。
“黍谷山还有多少人?”
“回佥宪,除两支骑兵,步卒不足五百,火铳兵只余三十。”
“才千户如何说?”
“才千户领兵出战,中飞矢,战死阵中。”
杨瓒愣住。
才指挥三子全部战死。满门忠烈,竟无一存!
“赵佥事率余下步卒暂退,于谷口设下埋伏,杀伤鞑靼三十余人。谷少监突出重围,正往营堡赶来。”
“顾总戎领骑兵策援,突遇鞑靼主力,损失惨重,死战方脱。”
“顾同知……”
说到这里,校尉忽然顿住。
杨瓒心头狂跳,升起不好预感。
“顾同知怎么了?”
“前日,顾同知领兵袭扰鞑靼右翼,再无消息传回。”
杨瓒未及反应,远处忽传奔雷。
号角声中,三千鞑靼冲破黍谷山,逼近镇虏营。
雪原之上,骑兵汇成滔滔洪流,破开朔风,汹涌而来。镇虏营孤立边塞,随时可能被吞噬倾覆,摇摇欲坠。
面对强敌,冰墙再厚,也将面临破碎。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杨佥宪威武
号角声中,鞑靼骑兵开始攻城。
别部额勒亲自叩边,所带骑兵,几乎是部落所有力量。
“抛石机!”
命令声下,号角声为之一变。
攻城骑兵立刻向两侧让开,五架刻有军器局字样的抛石机,被从阵后推了出来。
“快!”
推出抛石机,填装石料的汉子,都是一身皮袍,头戴皮毛。各个长得膀大腰圆,表情凶恶。
仔细看五官,分明却是汉人。
喊着号子,十几块还裹着冰碴的巨石,接连被装进斗中。
“砸!”
为首几名汉子用力拉下粗绳,额角鼓起青筋,表情愈发狰狞。
木杆摇动,石块呼啸飞出,部分撞上冰墙,留下或深或浅的裂痕,余下尽数砸进城墙,飞入营堡。
“散开!”
飞石落下,城头将官拼命高呼,第一时间发出警告。仍有卫卒不及闪躲,被巨石砸飞碾碎。
顷刻间,城墙震动,巨石过处,飞起成片红雾。
惨呼声中,墙垣塌陷,一片血肉狼藉。
“佥宪小心!”
赵横一身皮甲,同几名校尉护住杨瓒,躲开第一波进攻。
惨叫声不停传来,同巨石呼啸声夹杂,撕破朔风,敲击耳鼓。
“佥宪,此处危险,先避为上!”
话落,赵横转身,当即就要护着杨瓒离开。
杨瓒身为监军,有守城之责。然情况危急,这个时候,百战之将也不敢留在城墙之上。
“不行!”
杨瓒咳嗽两声,用力咬着腮帮,压住赵横手腕。
“本官不能走。”
“可……”
“顾总戎和赵总戎皆不在,本官身为监军,必须留下!”
杨瓒不怕死?
当然怕。
但他知道,城中兵力本就不足,援军何时抵达,更无人知晓。
能不能守住,全靠将兵胆气。
敢拼命,居高临下,倚靠冰墙,总能支撑。
胆气丧失,再厚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鞑靼铁蹄。
“本官留下!”
他不能走。
为城中八百条人命,也绝不能离开城墙!
杨瓒站直,见石落速度减慢,立即道:“快,填装铜炮,将火雷全部运来!”
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杨瓒顾不得其他,更不及想象后果。
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将敌人的气焰压下,将己方的士气提起。否则,别说守城,怕是听到破风声都会腿软。
“杨贤弟!”
正在这时,谢丕顾晣臣快步登上城墙,一同来的,还有二十余名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