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28)
一个被砍杀,更多登上墙垣。
城头兵力难以支撑,很快陷入包围。竭尽全力,仍接连倒地。站着的人,也是各个带伤。受伤最重的,几成血人。
杨瓒被赵横挡在身后,背部手臂也是接连中刀。
手持宝剑,立在城墙边,杨瓒十分明白,如援军再不至,鞑靼加大攻势,镇虏营必如风中残烛,旦夕危亡。
北门处,同样弹尽粮绝,陷入危境。
顾晣臣身负重伤,半身染血,守军之数,已不足二十。
西门下,木料和役夫的尸体层层堆叠,鲜血流淌,凝结冰雪,筑成一面血墙。
别部额勒骑在马背,听着号角和喊杀声,看着部落勇士搏命前冲,不断攀上城墙,不禁面露得意。又见穿着红色袢袄的明军接连殒命,跌落城下,立刻发出一阵狞笑。
先时劝说的万户,躲开铁球碎石,却不幸身中毒雾,侥幸未死,也是说话艰难,四肢抽搐,再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几同废人。
“可看到了?”
别部额勒很是得意,命人将他抬来,指着城头,大声道:“如何,还要劝说我退兵?”
听闻此言,万户猛然咳嗽,因喘不过气,脸色涨得赤红。
以为他是羞愧,无话可说,别部额勒纵声大笑,大感畅快。殊不知,万户看着城头,目光满是悲悯。
一座镇虏营,既非富饶城池,也非重要关口,没有藏银,更无州库。这样的地方,竟然折损几百勇士!
即便打下来,将城内守军杀光,除了泄愤,又有何用!
额勒可曾想过,抢不到粮食牲畜,得不到补给,这几千人吃什么喝什么,如何打下密云?更重要的是,整个部落才有多少人,可能承担这样的损失?
额勒以为,打下这座营堡,显示出勇猛无畏,就能万事大吉?
此役之后,无论胜负,部落都将元气大伤。即使不被明朝大军追击,回到草原,也将被仇家截杀,再无宁日。
想到可能的后果,万户咳嗽得愈发剧烈,心中更觉悲凉。
活了几十年,他从未这般后悔。
不该念及血缘亲情,更不该心存幻想。额勒被伯颜说动,大举兴兵之前,就该拉走追随的牧民,远远躲开这场是非。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哪怕痛下决心,情愿背上懦弱胆小的名声,领麾下奔回草原,也躲不开被吞并的命运。
战损传出,第一个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伯颜!
承袭百年的荣光,将被抹黑,黄金家族的子孙,会成为整个草原的笑话!
咳出一口鲜血,万户闭上双眼。
不想再看,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
一座边塞营堡,填进几百条人命。额勒视而不见,仍一心做着美梦。
难道说,别部当真气数已尽?
无心理会万户所想,炫耀过“胜利”,别部额勒高举弯刀,下令所有骑兵出战。
“必要拿下此城!”
城头被鲜血浸染,冰墙渐成血色。
悍性完全被激起,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发出苍狼一般的吼叫。
越来越多的骑兵下马,如蚂蚁般攀上城头。
最危急时,李大夫丢开药箱,抓起长刀,带着徒弟加入守城队伍。
本该躲在内城的老人,妇人,以及半大孩童,均手持刀枪棍棒,踩着鲜血,冲上城头。
没有武器,捡起几块石砖,同样迎敌。
鲜血和死亡令人恐惧,也会激发人的勇气。
杨瓒左臂重伤,完全抬不起来。靠在墙上,已无退路。
见他身着官服,料定是个大官。一个鞑靼百夫长露出狞笑,高举弯刀,就要砍下。不想,忽被两个半大孩子抱住腰间,动弹不得。
“大人快走!”
“我和你拼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是鞑靼对手。
百夫长冷笑,弯刀接连斩落。
两个孩子没有放手。
即使被弯刀砍中,口中涌出鲜血,四条手臂仍牢牢箍住,似钢钳一般。拼出最后力气,将鞑靼拖出墙外,坠落城下。
“不要!”
杨瓒猛的扑向前,探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眼眶酸涩,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一阵咳嗽,满目尽被染红。
城头上,战斗仍在继续,边军和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鞑靼却是越来越多。
终于,南城门只剩五个明军。身负重伤,仍拼着最后力量,将杨瓒护在身后。
鞑靼逐渐逼近,表情狰狞,双眼赤红,似盯着猎物的恶狼。
要死了吗?
正对刀锋,杨瓒表情平静。
回想一下,人活几十年,如他一般,能经历两世,实是赚到。
只不过,没能完成计划,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实以为恨。没能见到朱厚照成为一代明君,碾压草原,熊到欧洲,没能目睹明军扬帆海上,开拓海疆,更是遗憾。
甚者,未能见顾卿最后一面……
闭上双眼,杨瓒牵起嘴角。
明知无路,终是不甘。
天空中,彤云密布。
边塞之地,寒风骤起,飞雪迎面,似在为逝去的忠魂悲哭,为将受铁蹄蹂躏的边民哀悼。
朔风声中,一阵号角声乍然响起,穿透层云,撕开灰雾。
刀停中途,鞑靼表情微变。以为必死的明军,双眼骤然发亮。
号角声越来越近,继而是熟悉的战鼓。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一阵紧似一阵,传遍茫茫雪原,震动众人耳鼓。
奔雷声中,战马碾压而过。
雪亮的刀锋,反射重重雪光。
红色袢袄,如林长矛。
步卒敲击盾牌,列阵出现,刹那之间,仿佛幻象一般。
“援军!”
“是援军!”
守军开始嘶吼,鞑靼骤然胆寒。
鼓声骤急,张铭拉住缰绳,高举长刀,猛然挥落。
五百骑兵当先,一千步卒在后,弓兵拉满长弦,嗡鸣声震碎雪幕。
“进攻!”
号令下,轰隆隆的蹄声压过雪原。
“杀!”
滚滚洪流,携不挡之势,冲破鞑靼营盘。
战场天平开始倾斜。
预期即将到来的胜利,别部额勒正洋洋得意。未料想,朝廷的援军竟在这时赶到!
比拼战斗力,现下的明军骑兵,绝不是鞑靼对手。然后者已鏖战整日,又半数下马,集中全力攻城,遇明军冲锋,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杀声震天。
战马撞击,长刀扫过,鞑靼毫无还手之力,瞬间死伤百余。
“再冲!”
张铭调转马头,甩掉长刀血迹,趁鞑靼陷入混乱,不及重整队形,第二次冲阵。
这一冲,竟将别部额勒同护卫冲散!
见首领被困,鞑靼顾不得生死,悍然挥刀,同明军互砍。
援军的死伤开始加重。
战况最激烈时,应城伯率领的援军及时赶到。
举起千里镜,看到冲锋的张铭,孙钺未做迟疑,当即下令,步卒殿后,骑兵冲锋。
“随我来!”
孙钺擅使长枪,一身银甲,当先冲到阵前,抡起铁造枪身,当即横扫一片。
“杀!”
两支骑兵,先后冲入鞑靼阵营,左冲右突,互为支应,很快将两千人切割开来。
鼓声突起变化,骑兵减慢速度,步卒举起立盾,组成战阵。
长矛斜挑,腰刀出鞘,一声声敲击在盾面,迅速张开大网,填补缺口,以优势兵力将鞑靼包围,截断后路。
“增援城头!”
几次冲杀,长刀卷刃。
随手抓起一把腰刀,张铭率骑兵和部分弓兵,直冲城下。
“西门!”
谢丕所在,最为危急。
攻城锤破开碎冰,凿开城门,碾过役夫尸身。如非援军赶到,杀得鞑靼人仰马翻,此刻,鞑靼定已涌入城内,大开杀戒。
“杀!”
推动攻城锤的骑兵,多来不及上马,当场被弓箭射杀。
张铭一马当先,指挥步卒冲进城内,迅速登上城墙。
此时此刻,鞑靼大营一片混乱,新入步兵战阵,别部额勒亦被包围,难以脱身。城墙上的鞑靼进退不能,同先时明军交换角色,转瞬陷入绝境。
“杀!”
步卒冲上城墙,挥刀劈砍。
鞑靼惊魂难定,很快被杀得大败。
见到同袍和百姓尸身,明军悲愤难抑,下手毫不留情。刀劈矛刺,直将鞑靼逼至跳墙,誓不留半个活口。
危机解除,杨瓒忽然没了力气,靠着石墙,滑倒在地。
阽危之域,生死一线,转瞬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大起大落,心情实难表述。
“佥宪?”
“我无事。”
放下宝剑,后脑抵住石壁,伤口一阵疼似一阵,杨瓒却甘之如饴。
疼,代表活着。
活着……
想起战时,不顾掌心血污,用力捂住双眼。
咸涩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浸湿脸颊。
镇虏营战局逆转,别部额勒陷入苦战。
草原上,顾卿率领百余骑兵,顶风冒雪,终寻到别部扎营处。
夜幕将临,大风夹着碎雪,冷入骨髓。冰碴打在脸上,似利刃擦过。
枯黄的草茎,俱被厚雪深埋。牛羊想要吃草,只能顶着寒风,刨开雪层。每遇寒冬,部落牛羊都会大批死去,牧民想要活命,只能随部落首领到明境劫掠。
别部额勒有黄金家族血脉,领七千牧民,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平日里,都是分成百十人的小部,赶着牛羊,各自寻找草场。
每逢节日或出战,才会聚集到一处,扎下帐篷,立起营盘。
此次,别部额勒领数千人叩边,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仅有五十人负责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