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林天逸所说,这几幅画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极了“临书”的作品,若非贺枕书才是真正的“临书”,他也会误以为这几幅画皆是出自从一人之手。
画师灵感相撞并不罕见,但笔触风格如此相似却不常有。
这个人……就是在故意学他。
贺枕书被他气得手抖,连带着呼吸急促,连眼眶都泛起了红。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裴长临微侧了身,将他挡在身后,也挡住了那些不断朝他投来的视线。
对方掌心温热,声音平静温和:“别急,我来。”
贺枕书原本只是生气,听见裴长临的安慰后,心底忽然又泛起了委屈。他轻轻点了点头,裴长临这才松了手,走到桌前。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摊在桌面上那几幅画,林天逸问:“你看什么?”
裴长临:“这是书画展,我当然是在赏画。”
林天逸话中透着明明白白的讽意:“在下还以为公子工匠出身,应当也不懂得绘画之道,原来还懂赏画吗?”
“你果然认识我?”裴长临抬眼看他,道,“所以,刚才忽然要借故离开,是听见我们与徐家父子交谈时唤了姓名?”
林天逸一怔,别开视线:“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裴长临直起身,平静道,“我的确是工匠出身,不懂得绘画之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赏画。不过,在装裱字画上,我是懂一些的。”
最初几个月,贺枕书在把画作送去字画行时,是没有经过装裱的。
但未经装裱过的画作,很容易造成损坏,尤其有时候他没办法亲自将画作送去字画行,只能托人转达。
裴长临担心画作在运送时损坏,因此特意去学了字画的装裱手艺。
从托裱画作的绢纸,到镶边装饰,再到轴杆绸带,都是裴长临亲自制作或挑选的。
“我夫郎不擅长动手制作,所以我在家中给他备了许多空白画轴,他画好之后,只需要将画作粘贴到绢纸上就好。”裴长临道,“他很喜欢这样省事的法子,所以,他大概从来没有把那些画轴拆开看过。”
林天逸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你做了什么?”
“听说现在许多字画行不仅贩卖画作,还会专门培养一批及其擅长模仿他人的赝画师,专门干那些倒卖仿画的勾当。仿画真假难辨,我不想我夫郎的画作也深受其扰,所以,特意在装裱字画时留下了印记。”
裴长临顿了顿,回头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露出些许笑意:“当然,在他的书画作品上留下我的印记,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若假以时日,“临书先生”的画作名扬四海,每一幅作品上,都会带着裴长临独一无二的印记。
“林公子也许不明白,就像你不会不认识自己的画那样,木匠对于自己做出的东西同样不会认错。”裴长临敛去笑意,淡声道,“给我家夫郎用以装裱画作的轴杆,每一根都是我亲手削制雕刻而成,林公子要是不信,可以将轴杆抽出来看看。”
“在中心位置,有我刻下的印记。”
“是个变了形的‘临’字,是我夫郎特意给我设计的,我很喜欢。”
第101章
裴长临话音落下,周遭霎时陷入沉寂。
众人的视线落在林天逸身上,后者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呼吸渐渐急促。
他恍惚般低下头,重新看向了那幅躺在桌上的《美人游园图》。
其实那并不是多么惊为天人的作品,没有无比精妙的构图,更无任何高深技法,就算是他也能看出,画作者其实并未经过专业培养。甚至,对方多半只是将这件事作为一个爱好,闲来无事自学几笔。
可是,旁人又是如何评价的?
灵气十足,天赋超群。
天赋。
多么不讲道理的词。
这个词可以一瞬间抹消掉无数努力,就像一场漫长的路途,他背负行囊,艰难跋涉,走得精疲力尽之后才发觉,对方从出生起就站在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奔波万里,最后仍然被人远远甩在身后。
凭什么他日复一日的磨砺画技,收获的赞誉,却抵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双儿少年寥寥几幅画。
甚至……甚至还要来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林天逸眸光晦暗,胸膛无声起伏。
他好一阵没有回应,崔婉儿走上前来:“林先生,把画轴给我。”
她的态度出奇地冷静,但语调已经冷淡下来,不带任何情绪。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可能还不明白。
林天逸与她对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长舒一口气,忽然快步上前,蛮横地伸手朝那画轴抓去。
崔婉儿惊呼一声,裴长临却好似早有准备,侧身拦住对方去路,双手攀住对方肩膀,将人用力一推——
林天逸踉跄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他挣扎着还想起身,却被几名围观已久的书生学子拦住。徐承志被他爹拦着不让出面,在人群里憋屈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抓紧机会,顺势在对方身上踹了几脚出气。
场面一时混乱,裴长临却并未关心。他只是小心翼翼将画轴卷起,细致地系好绸带。
贺枕书同样没理会那些混乱,悄悄蹭到他身边:“你之前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裴长临系好了画轴,抿唇笑了笑:“原是想给你个惊喜,后来嘛……是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贺枕书轻轻锤他:“烦人。”
裴长临拿着那幅画轴走到崔婉儿面前,将轴杆抽出,递到她面前:“崔姑娘请看。”
那轴杆的中央,的确刻着一个独特印记。
“崔姑娘若还买了我夫郎的其他画作,尽可回去查看,只要画作为真,轴杆上皆会有这个印记。”裴长临道,“今日我夫郎带来的新作同样如此,崔姑娘若仍有疑虑,也可去查验一番。”
崔婉儿仔细检查了轴杆,摇摇头,将轴杆还给他:“不用了,我相信公子。”
“这次是我识人不清,受人蒙骗,还险些令公子被人误会。”崔婉儿不愧是大家闺秀,遇事并不躲避,坦率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婉儿向公子道歉,也……也向临书先生道歉。”
最后这句话,她是对贺枕书说的。
贺枕书连忙摇头:“崔姑娘言重了,这种事谁能想到,你也是受害者。”
崔婉儿沉默下来,并不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贺枕书看了眼还在与人群纠缠的林天逸,道,“我这幅《游园图》的确是有人高价约稿,我还收了钱的,若不是崔姑娘,那……”
崔婉儿听出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据我所知,林先生……林天逸家境贫寒,应当没有钱财买画。”
“那他是如何拿到我的画,还用这画欺骗崔姑娘?胡掌柜先前明明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啊,除了胡掌柜之外,还有谁能拿到他的画呢?
贺枕书明白了什么,垂下眼来。
裴长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到林天逸面前:“你与那位青山镇的胡掌柜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林天逸正被以徐承志为首的几名书生拉扯着要扭送去山庄管事处,听言奋力挣脱开来,冷笑道:“交易?我哪里配与姓胡的有交易,我只不过是他的工具罢了!”
正如许多字画行一样,胡掌柜的文轩字画行出售的名家画作,亦是真假参半。
但真假难辨的赝画不是凭空得来,因此,胡掌柜手底下其实签了一大批惯会模仿他人画作的赝画师。
“所以,你是那间字画行的画师?”贺枕书问。
“是。”林天逸衣衫和发冠都在方才的挣扎中弄乱了,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他推开拦在他身前的人,朝贺枕书淡淡一笑:“我是文轩字画行里最好的赝画师,至少在模仿你这件事上,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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