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初那门亲事几乎都要定下了,对方是个瘸了腿的乡绅,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作彩礼,娶他做妾。
是裴木匠忽然出现,给了更高的彩礼,才让他兄嫂放弃了那门亲事。
裴家,其实是救了他的命。
“而且,我和长临现在过得很好。”贺枕书道,“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缘故,现在,我们也已经是一家人了。以前那些……就不必再提了。”
裴木匠又沉默下来。
男人以往都是直截了当的性子,与人交流也鲜少说那些没用的场面话,贺枕书几乎不曾见他这般犹犹豫豫的模样。院子外头传来脚步声,多半是裴兰芝藏好了烟杆,从屋内走了出来。
裴木匠往门外望了眼,瞧见对方径直去了后厨方向,才道:“长临要去试的那个治疗方法我打听过了,不是完全没有失败的风险,你应该也很清楚。这回如果能顺利治好自然是好,但如果不能……”
贺枕书想也不想地打断:“不会有问题的。”
“万事哪有绝对。”裴木匠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和长临感情好,但你也该早做打算。”
贺枕书睫羽颤了颤,垂下了头。
“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似乎是担心他难以抉择,裴木匠宽慰道,“其实我以前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冲喜要是有效自然好,如果不成,也不会把你强留在村子里。”
“长临那边治疗完应该还有些积蓄,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就把钱拿着,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大过年的,爹说这晦气话做什么?要是让阿姐听见,又该骂您了。”
裴木匠看向他。
少年一改先前怯弱的模样,平静与他对视:“长临会治好的,他答应过我会努力活下去,我相信他。”
至于其他的,他暂时不会考虑。
也不想考虑。
裴木匠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他又悠悠叹了口气,也笑起来:“好。”
院子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周远和裴长临回来了。裴木匠把手上的烟草藏进衣兜里,站起身来:“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爹对我有恩,这段时间,我也把你当作我亲生孩子看待。无论以后发生什么,这些都不会变。”
贺枕书点点头:“我明白。”
裴木匠起身走到门边,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他:“爹,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我们之前见面的那座寺庙,是不是叫云观寺?”
.
裴长临今天在山上吹了会儿冷风,回家后喝了碗姜汤,便回屋歇着了。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自家小夫郎正在书桌前收拾他的书本。
裴长临翻身引得木床发出吱呀响声,听见动静,贺枕书连忙放下书,快步走到床边。
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发热。”贺枕书放心了点,拿起床边的水壶给他倒了碗水,“中午那会儿爹和阿姐还在说呢,你要是这时候病倒,明天可就出不了门了。”
裴长临努力为自己辩驳:“我哪有这么容易生病……”
贺枕书睨了他一眼,逗他:“长临弟弟,你这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
裴长临还是头一次听贺枕书这么叫他,怔了下,耳根瞬间红了起来:“怎、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贺枕书只是笑,并不解释,还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阿姐中午做了一大桌菜呢,说要给我们践行,结果你根本就没吃上。”
他扶着裴长临坐起来,才道:“不过还剩了些菜,我去给你热热。”
裴长临点点头,贺枕书转身出了门。
他靠在床边醒了会儿神,起床整理了床铺,又来到书桌旁。
因为早早定下了明天要离开,他们的行李已经在前几天就收拾好了,只剩些书籍还没打包。裴长临帮着贺枕书整理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贺枕书便端着饭菜回来了。
这或许便是家里开了饭馆的好处,过年这些天有裴大厨掌勺,家里没有一天的饭菜是普通的。今日这饭菜更是丰盛,贺枕书把热好的菜一道一道往桌上放,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裴长临无奈道。
“阿姐一片心意,你每样都尝一尝嘛。”贺枕书道,“离家之后,你可就吃不到阿姐的饭了,到时有你想的。”
“有道理。”裴长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到时就只能吃你做的饭了,唉……”
贺枕书:“叹气是什么意思啊!”
府城的生活比青山镇贵得多,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去下馆子,自然得自己在家做饭。贺枕书跟着裴兰芝学过一段时间,近来也一直在练习厨艺,坦白而言,是比最初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
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还在与他说笑:“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老师家蹭饭。”
“是吗?”贺枕书将食盒里最后一个大碗端出来,冷哼,“你要是不乐意吃我做的饭,这个你也别吃了。”
裴长临愣了下,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碗清汤面。
简简单单的素面上铺着青菜,卧了鸡蛋,汤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你……”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
“说笑的,不会不给你吃。”贺枕书把面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阿姐亲眼看着我煮的,这回肯定不会难吃,你试试。”
裴长临没有回答。
按照当地习俗,在生辰当日,家里是要给寿星煮面吃的。
这碗面,又被叫做长寿面。
裴家不给裴长临庆祝生辰,这本是裴长临自己的意思。他的出生导致了娘亲离世,他从不觉得这个日子有什么可庆祝的,这个日子,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的出生便是一场错误。
“我知道,你一直不能接受这件事,但那些不是你的错呀。”贺枕书宽慰他,“不管是爹娘还是阿姐,他们一定都是期待着你降生于世,并为此高兴的。还有我也……我也很开心,你能出生在这世上。”
他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娘给了这个世界,给了我一件很珍贵的礼物。”
“娘辛苦将你带来这世上,如果知道你一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要怎么放心得下呢?”
裴长临垂下眼,将贺枕书的手拢进掌心:“我明白的……已经想明白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后者牵着他在桌边坐下。
“我以前是很难接受,还总会想,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娘就好了。”裴长临道,“那样的话,爹和娘就能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许还会有个更健康的孩子,阿姐不必这么劳累,这个家……也不会被我拖累到这个地步。”
“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我是很对不起娘,但事情既然已经变成这样,反复回想自责也于事无补。所以,我不会再把自己困在愧疚里了。”
裴长临摩挲着贺枕书的手指,轻声道:“我今天告诉娘,我马上要去府城治病,要去拜师学本事了。我想活下去,想体会更多不一样的人生,想证明……娘留给我的这条命,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望向贺枕书,眼底露出些许笑意:“阿书,陪我一起吧。”
两人视线撞至一处,贺枕书也笑起来,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裴木匠今天找贺枕书说那席话,是一片好意,但的确是多虑了。
裴长临早已下定决心,贺枕书又怎么会游移不定,为自己寻什么退路?
前途未知,无论他们将会遇到什么,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们都不会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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