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雨表情为难:“沈顾问,你可千万记得别和小裴总提。他回去后照常拨款抚恤,表面上没什么,但当时我没留神问了句他是不是真的和你认识,他脸色阴郁得几乎要杀人了。我猜他很希望大家一起失忆,忘了他当时的样子。”
我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估计就是早上裴追和我说话时的那副表情。他看起来的确挺想杀了我。
能猜到缘由。
他愤怒应该是因为,理性上他和我素不相识,我和他初遇是在酒店床上,像个投怀送抱的男/妓,放浪卑贱,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类人。
但却让他毫无理由的失控。
对于裴追这种素来冷静的人,简直是可恨极了。
“沈顾问,你们真的从前不认识吗?”季时雨踌躇着问道。
“我其实之前都是跟他父亲的。只是现在小裴总也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情了,我算是少数和他认识比较多年的,便被派来做他的助理。”
这在休息日依然穿正装打领带的年轻白领絮絮叨叨地说道:“我比他大几岁,看着他读大学、毕业进公司。其实私下里把他当弟弟。”
“他其实不太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做事滴水不漏,有时候连我这种老油条都佩服……但渐渐地,我也发现一个问题。哪怕认识那么久,小裴总对我、对身边的人、甚至自己的父母,始终是淡淡的。好像没什么事能勾动情绪似的。”
季时雨苦笑了下:“老领导一度还挺担心的,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沈顾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无措和迷茫。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这句话太重了,我不知如何回答。
季时雨是在商场上打拼的人,自然懂人脸色。他看我沉默,而且估计也多少猜到我和裴追之事古怪,便不再纠缠。
他帮我开了别墅密码锁,我径直走了进去。别墅里灰沉沉的,只有顶楼书房位置透出一点黄晕的光。
乐声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竟然是BlowingintheWind的唱片。
鲍勃迪伦的经典曲目,足够脍炙人口,只是我印象中从前的裴追是不感兴趣的。
会喜欢这种曲子的“中老年人”是我。
……
一座山峰要屹立多久
才能回归到大海?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能看见蓝天?
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知道
太多的人已死亡?
……
答案在风中飘荡。
我对这栋房子熟悉得如同呼吸本身,不需要开灯就直接上了书房。
裴追正站在唱片机前,他身型高瘦挺拔,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衣,前几颗扣子没系,露出苍白的锁骨肌理。
他的黑发偏长,落在肩头,尾端还带着浅浅的卷,五官精致华丽却毫无表情,像极了中世纪小说描写的吸血鬼般的贵族少年。
我知道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了,也知道他是故意没回头。
裴追在宽敞书房中闲庭信步,抽出一本书,顺手拿起一副精美的细框眼镜,放在高挺的鼻梁上,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微微后仰,便开始阅读。
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他在故意晾着我。
上位者的常见手段,通过散漫的态度和出乎意料的行为,来给人施加心理压力。
这种情况下,对方往往会忍不住先开口,这样一开始从心理层面就输了一大截,处于下位。
我看着他,竟然反常地没有烦躁,反而觉得很有些意思。
毕竟我沈无活到这种快去死的份上,对这种上位下位还真的不太在意。
我先开口了:“之后一段时间,我需要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哒。”
“哒。”
裴追面无表情地屈指扣着桌面,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我。
第13章 让你卖身也可以?
裴追冷淡地吐出两个字:“理由。”
“我说过了,我可以看到人的死期。在你身边是为了不让你死。”我认认真真地回答。简直像个优质金牌客服。
他缓缓皱眉,然后合上书,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这是我进来后,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
裴追的眼睛很漂亮,这是我许多年前便意识到的。他的瞳孔很特别,非常黑,像不透光的深渊。
而当他面无表情地将眼神落在人身上,就如神祇要看穿人的灵魂一般。
“若我不信呢?”我曾养大的“神祇”反问道。
“不信什么?”
“不信你能看穿人的死期,也不信你保护我的说辞。”
“为何不信?”
裴追冷淡地说:“为何你说了,我便要信?”
他说着,缓缓靠近,黑发拂过我的脸颊,落在我的肩头。
“更何况……沈无,你看起来就不像会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清冷的贵公子这样说道。
我其实知道他还在工地误会的气头上,再加上癌症楼我行事的确触及他底线了,因此言辞会格外尖锐些。
但是他那句话落地,我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我站在高台之上,看台下千人瞬间心脏崩裂,鲜血混杂着混浊的雨水成为一条蜿蜒的小河。
——他们都是我杀的。
始终如跗骨之蛆折磨着我的头疼骤然加剧,这一下锐痛就如同冷不防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我咬住舌尖,才强行克制住自己痛得弯腰的冲动。
然后我笑了,顺从地点头:“小裴总说的是。”
我态度和软,裴追便没有立刻离开,但眉宇却缓缓皱起。
我猜测,那是因为我看起来没骨气又爱趋炎附势,他看不起。
作为曾经的上位者而言,我知道自己现在表现出的这副懦弱低贱的模样,裴追作为富家子弟见得最多。
但这也意味着,他更能理解这类人的行为逻辑,更容易相信这种财权色交易下的动力。
我又想到,那日发廊中的人打量着我说:“这样一副好相貌,在你身上真是可惜。如果长成这样,还肯低眉顺目,臣服卑微,再在床上乖顺低伏,婉转承欢,应该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吧。”
我现在,应该也只有脸和身体还有点价值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里没什么波动,反而觉得有些运气。
因为我虽卑贱至此,到底还有些残余的尊严底线,对他人当真演也演不出来。
但对裴追……或许可以。
熬过那波突如其来的剧痛,我的思路稍许清晰,延续着这个新人设,决定换个办法。
“小裴总,被你看穿了啊。”我笑了起来。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先前说的那些……你既然不信,便抛诸脑后吧。”我轻轻笑道:“我换一个理由,你看喜不喜欢?”
裴追一脸“我看你又编什么借口”的神情。
他刚才说完话,便坐回椅中,双腿交迭,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
我们在书房中一站一坐,连场景都无甚大变,几乎让我有一瞬的恍惚。
只是那时,坐着的是我,站着的是他。
我那时从来惫懒,认为俗世不值得抬一下手指,但偏偏毛病多,不喜生人触碰东西。因此偌大的别墅却并没有佣人。
我便很喜欢指使裴追做些杂事。
比如在书房时,从前的数千个日夜,我就懒散地靠在椅中,视线都不会从书页上离开,随手一指书架,便道:“裴追,我还要上周在读的那本。”
等我反应过来时,竟然又已经出了会儿神。最近越来越频繁且不合时宜地想起往事,恐怕只能是病重的缘故。
裴追忽然起身走近,打量我道:“沈无,你怎么了?”
我笑:“没事。在想怎么花言巧语,可以说服小裴总您呢。”
他停下脚步,眉头蹙起,淡淡道:“那你想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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