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夜晚,他们正走过贫民窟与富人区的交界地,看着一排排精美的别墅与破烂的平房对比,看着路过的锦帽貂裘的贵妇与站在巷子口等着客人的风尘女,随处可见瘫在地上的被摸走钱包的醉汉,耳里听的都是亮着灯的屋子里传来的打骂声。
他和安塞尔坐在马车里,好像匆匆地路过这个没有希望的人间。
“是钱吗,”维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肤浅,天真地笑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还是权?”
安塞尔摇摇头,将马车车窗的窗帘放下来,收回怜悯慈悲的目光,语气沉重,神情沉痛:“一个人最大的欲望,就是对他人的奴役。”
这句话维恩记了好多年,觉得这就是人的劣根性的可悲之处。
以至于后来他抱上了大腿,有钱有权,心满意足地看着仆人跪在地上替自己收拾发脾气打碎的花瓶时,陡然惊醒自己已经变成了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他一方面憎恶拥有权势的人,一方面又恨拥有权势的人不是自己,他是说葡萄酸的狐狸,他曾经觉得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苦难都是因为没有钱没有权,但听了安塞尔的话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更可怕的获得情绪价值的途径。
一个人哪怕再卑微再穷依旧可以碰见比自己弱小的人,人类社会就是一个文明粉饰下的弱肉强食的自上而下的食物链,有权者用权力奴役,有钱者用资本奴役,有美貌的人奴役他人的情感,有力量的人奴役他人的肉身。
直到现在,他还是抱着和以前一样的态度,这一点上与黛儿不谋而合:我可以不使用我的权力,但我必须要拥有权力,这样才不至于被轻巧地碾碎。
托雷天生贵胄,父亲是大公,旁人都得尊称他一声王子。他从来享受的都是奉承与夸赞,然而几年之前,安塞尔当众拂了他的面子,几年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法官,两个事都郁结在胸口。
所以当他走进花园时,远远地就看见了安塞尔,得意与满足一下充满了心间:任你再清高,最后还不是有求于我?
托雷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更加倨傲了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维恩的情绪有些波动,安塞尔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维恩的手,维恩一把抓住他,又恋恋不舍地慢慢松开,欲言又止的眼神说不出的委婉。
托雷一露面,威廉就走了过来,他可是向安塞尔保证过,不会让他下不来台的。周围的客人知道些渊源的都悄悄看过来,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托雷王子。”安塞尔站起身,丝毫不在意紧绷的气氛,脸上挂着温和宁静的笑容,礼貌地伸出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托雷来势汹汹,此刻却像顺毛的狮子,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如同久违的朋友,和安塞尔拥抱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清楚他脾气的威廉偷笑着冲安塞尔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交给我吧,然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你恋爱了,还是订婚了?”托雷看着威廉胸前的橙色,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解:“这可不像你,辛辛苦苦组织了这场聚会,却不是来猎艳的。”
威廉笑笑,转着手中的红酒杯,好像有些羞涩似的没有说话。
“可不是真的吗,之前夏洛蒂托我给威廉带话,他都没有去。”一个跟威廉熟识的贵族青年开口,语气中全是无奈。
夏洛蒂托雷也知道,是个貌美的富商小姐,当初这伙人好几个都在追求她,最后人家只把手帕递给了威廉。
明明才几个月不见,曾经那个花花公子突然换了纯情的人设,还把之前的异性朋友断了干净,托雷来了兴趣:“是有多大的魔力?哪家的,让我也见见?”
威廉欲言又止,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在发小们面前坦言自己爱上了一个侍女。
托雷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威廉心有所感的回头,一下就望见明媚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黛儿,她的长发乌黑,长裙鲜艳,抬手挡着太阳,正冲他招手。
“她在喊我。”威廉本能地朝她跑了一步,又立刻顿住,转头看向托雷等人。
“她在喊我。”托雷阴阳怪气地复述一遍,然后用俄语低声哼了一句歌:“浪子坠入爱河,一步步坠入爱河。”
周围人哄笑起来,“去吧,威廉,去当爱情招招手就跑起来的小puppy,我们会记得你以前潇洒不羁的样子,直到你的脑门中了一箭。”
这一箭,自然是丘比特射出的。
“听我说,你们现在笑我只是没有体会到爱情的美妙……”威廉试图和他们解释,余光里却看见黛儿提着厚重裙子向他走来,他生怕黛儿听见这群不着调的人的调笑,赶紧迎了上去。
“连路都舍不得让人家多走……”其中一人笑道,转头却发现托雷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那是谁?”
“艾姆霍兹夫人宠爱的侍女。”有消息灵通的人答道。
“这场宴会真是谁都可以来。”托雷板着脸,摩挲了一下领口的钻石领扣,若有所思地开口:“安塞尔也订婚了?还是只是怕人打扰?”
公子哥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因为之前的事和安塞尔比较疏远,唯一知情的威廉还走开了。
托雷心里有答案,眉头皱得更紧。威廉,安塞尔,法瓦尔和他以前是要好的玩伴,法瓦尔早早地就结婚了,和他关系变得恶劣,另外两个也都背着他找到了对象,他自诩自由,可却越来越觉得胸前别着的蓝铃花蓝得刺眼。
没有人爱我,他突兀地想着,又嗤笑了一声,我也不需要他们爱我。
宴会进行到中途,空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多是三三两两找了个阴凉处闲聊。
镀金的陀螺旋转着笔直地前进,越过一个个窄窄的拱门,向着游戏桌的终点前进,发出好听的沙沙的摩擦声。
托雷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还拿着发射陀螺的装置,长长的游戏桌边站满了贵族,屏住呼吸,眼神一错不错。
“叮”地一声脆响,在最后一个最窄的拱门面前,陀螺似乎有些维持不住平稳的转动,略微倾斜,边缘的锯齿装上了金属门框,整个陀螺一下弹了开来,接着是接二连三的叮叮声。
人群中发出几声惋惜的叹息,虽然最后功败垂成,然而托雷也已经是他们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托雷一下有些烦躁,将手上的装置,塞到身后的跟班手上,边解着箍紧的领结,边向更衣室走去。
往常的他并不是这样,面对困难的游戏反而会越来越有兴致,只是今天,他就总是有种急躁静不下心的感觉。
走进更衣室再向里,正想打开其中一扇门,将里面的高领衬衫换掉,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好听的男声:
“怎么会崩开的?”男声模模糊糊地,带着笑意的气音:“这样我不好扣,外套脱掉……嗯?”
狭小的换衣间,暧昧的话语,托雷有些不屑,觉得又是控制不住自己,追求刺激,想要风流的人,他可没有兴趣听墙角,转身便准备离开。
然而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的脚步顿住:“出门时太匆忙了。”
依旧是那个冷冷清清的优雅发音,接着是衣服摩擦,碰到墙壁的声音。
托雷万万没想到他撞见的风流事的主角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他认识的清冷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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