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本来想笑,嘴张到一半,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亨利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带着侵略般的汹汹气势,一扫之前懦弱痴傻的模样。
维恩想起来了,两年后女王逊位,本该继承王位的女王的侄子托雷因为大公试图谋反被流放的牵连,只是勉强保下了性命,最终无缘王座。这时候上位的是先皇后的孩子——本该在分娩那天就去世的王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维恩猛地起身,他终于知道,从坟墓归来的亡魂究竟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带来了怎样烫手的山芋。
不,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艾姆霍兹男爵的来信。
“可怜的小亨利,”维恩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还是……亨利四世?”
“叫我亨利就好。”亨利四世垂着脑袋,常年被关在地下室里让他总是这样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第80章 维恩(八十)
维恩愣愣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眉头微微皱起:“谁教你这些的?”
“奶奶。”亨利慢吞吞地开口,看见维恩还是一脸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在地牢里, 是她教我识字。”
“那她人呢?”维恩问道。
“她退休了。”亨利除了偶尔眼睛里会流出可怖的野心的光芒, 大部分的时候就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 甚至还有些智力低下的感觉, “我离开地牢的时候, 听见侍卫和她说感谢这么久以来的辛劳, 说她可以休息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到她和我说的那个地上开满花, 河里流淌奶的家乡了吧。”
维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没有信仰,此时恐怕都要在胸前画十字了。
“所以艾姆霍兹男爵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维恩压低声音,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是若是夫人在这里应该会发现,不,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 亨利的年纪跟佩特路离开的时间非常吻合,说不准军那天佩特路在宫中看见的[他]就是指刚刚出生就被宣布死亡的亨利。
女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位期间从未处决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哪怕是发动政变登上王座, 也只是囚禁了当时王子王妃,王子忧惧成疾, 最终在他的看守地感染天花去世, 而王妃则在怀孕之后被秘密接到皇宫附近生产。
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
佩特路鬼使神差地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时候,多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盘根错节的修道院小道之中。
佩特路从皇宫中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奥尔瑟雅,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连累庄园,他没有叫醒任何人,自己翻进了围墙,悄悄地来到妻子的窗前。
奥尔瑟雅将他拉上窗台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去再看一眼自己体弱的儿子,然而,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跪在窗台上,暗红色染血的鞋底朝上对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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