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示惴惴不安的心忽然跳得更快了。
……
第二日,皇后娘娘体恤平王妃,知道她半夜劳碌昏迷,清明将至祭祀事宜基本筹备得当,特意恩准了她回府静养,继续由林太医跟着照看医药事宜。
人人都道浩荡皇恩先祖庇佑,平王妃入皇陵祈福三月,归来夫妻恩爱和睦,一月便被诊出了身孕。
王禁之站在电闪雷鸣的窗前,回过头来沉声对白烬道:“那孩子八月之后产下,如今年纪已过而立,当初谁曾想元朔皇帝早逝,竟是平王成了皇帝,而那孩子顺势而为……成了当今太子。”
“齐恂。”白烬的脸被照得发白,他漠然冰冷的脸面之下,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所以……”
白烬的声音有些发哑,“那孩子的父亲……”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王禁之挽着衣袖露出手腕,“猜想好奇害人难眠,医者得行方便,我……我亲自验了他的血。”燕陕停
王禁之微微闭上了眼,“要知道,平王府的世子才生下不久,白家小将军卸任闭府,而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被从前的御前太监洪信,欺辱没了性命……”
他喃喃重复了遍:“池夜雨死了……”
“是我二叔。”白烬茫然地同自己心底的答案对了个眼,那日从宁家老宅得到的信也浮上眼前,“余弟所为有悖天理,恐白家忠烈毁于一旦……”怕是当初的白延辞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平王做了这个皇帝,齐恂当了太子……
“王妃娘娘待我倒是宽厚,她告诉我,她从未与太子殿下说过身世,直到皇后娘娘去了……”王禁之仰头叹息了声,“那日大丧我在灵前磕下,可抬头,抬头看见了齐恂的眼睛……”
王禁之仿佛面露了丝恐惧,“十来岁的少年眼里,那是伤痛不已藏不住的杀意。”
“萧皇后死前告知他的身世,没了母亲齐恂锋芒毕露,我逃出京城不过两日,就来了追杀的暗探。”没人见过王禁之背后的狰狞的伤痕,他佝偻了身子下来,“我备着假死的药已经多年,逃过一命……怕是天意让我还活在人世,遇见了你……”
后来的事……白烬也自己串上了,齐恂得知身份担心败露,杀太医,造假证,弑亲父,白家满门都因此送命,连书信往来的宁家也未得幸免,而如今没了知道真相的旁人,再留齐恂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太子。
荒谬……
外头的夜雨哗哗下个不停,仿佛连日也不得清明似的。
北朝亦是下了大雨。
皇陵,齐恂居所,因此前失职被罚,齐恂已经守了半年的皇陵,铺天盖地的雨将安静的皇陵笼罩,其中仿佛蔓生着无尽的孤寂。
夜里的雨声敲在窗前,齐恂房内却是一片漆黑。
“殿下,老奴还是给你把烛火点上吧。”齐恂身边资历最大的老太监名叫喜雨,从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先皇后殁了之后,一直在伺候太子,他手里护着盏烛火走到窗户边,“太暗了对殿下的眼睛也不好。”
等到那烛火照亮了些窗边,才能看到太子齐恂正坐在窗户边上,他隐在黑暗里像是一尊雕像,内敛深沉的眸子里不起涟漪,看到喜雨是才晃动出一丝笑意,“劳烦大翁。”
喜雨年纪大了,走路颤颤巍巍,他缓缓过去把烛火给点亮了,嘴中一边说道:“过两日殿下就要回京了,近来下雨有些寒凉,殿下还是莫要舍下太多衣物。”
“殿下从前在京总是日理万机,回了京城也要保重身体。”
“从前娘娘在的时候,爱给殿下做红枣银耳汤来喝,改日老奴吩咐小厨房去做些给殿下,给殿下补补气血。”
齐恂听着唠叨竟然也不恼,反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时时应着他的话。
屋子里逐渐亮堂起来,烛光照进喜雨浑浊的眼睛里,他把手里的烛火吹灭了,弯着腰朝齐恂行礼,“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齐恂将桌上的烛罩往旁移了移,“没什么旁的事,还麻烦大翁替我摆上一盘棋来。”
“是,殿下。”喜雨夜里眼神不太好,动作很慢,他从柜中搬了棋盘出来,按着齐恂的喜好将白棋摆在了他的右手边上,他被棋盘上的纵横看得眼里有些不适,竟被晃出了几滴老泪。
齐恂等他缓慢地摆完了,朝他抬了抬手,“大翁年纪大了,不必日日身边侍候,事情交给下面人做就罢了。”
“是,殿下体恤。”喜雨朝他行了个大礼,“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齐恂从容地见他退了出去,和缓的眉目沉下看着棋盘,他手里摩挲着圆润的棋子,一粒又一粒地从棋盘里拿出来,不分说地往棋盘上一排摆了开来。
他忽而道:“我做错了什么?”
齐恂正同自己内心辩了几个来回,他本是平王府备受宠爱的世子,父亲闲散,教他平日不过读书吃茶,他尽心做个孝顺父母的儿子。
可有朝一日时局骤变,他父亲做了皇帝,为避免先帝让位于弟时局不稳的先例,皇帝即位,他是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因而每个人都对他说:“陛下对你给予厚望,百年之后你理当继承大统。”
齐恂心里像是被点燃了粒火种,熊熊燃起了场铺天盖地的大火,让他几乎肯定地告诉自己: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殿下。
因而从那日起,偶尔贪玩耍懒的齐恂再也不看一本不正经的书,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挺直胸膛,日复一日地听先生讲学,吟诵古今大儒的文章,安抚百姓、收拢人心,他什么都学,因而也得了人人夸赞的好名声。
可他独独在白家将军那里碰了壁。
朝中几位将军德高望重,白家的将军白延章入京勤王扶平王上位,更是劳苦功高,齐恂得了旁人的夸赞,却是请教白将军为将之道时,受到了白将军的冷落。
太子以为自己翻得的兵书不够多,因而勤学了几日再行上门,却是又没能得到白延章多几句的点拨,齐恂那时懊恼不已,终日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入不了白延章的眼。
白衣苍狗,世事无常,满心上进的齐恂回望母亲的时候,萧皇后病故了。
齐恂至今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夜,萧夕颜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齐恂衣不解带侍候母后多日,他跪在母后窗前,见母后对他招了招手。
“恂儿。”见她嘴唇翕动,齐恂把耳朵凑到萧夕颜的嘴边,“母后对不住你……”
“你的生父……是当今白将军的胞弟……白延辞……”她几乎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了齐恂的手,“不能……不能留他……活在人世,知道,知道此事……林示,白家……都不能留……”
齐恂像是忽然被钉在了原地,“什……什么?”
“母后……”齐恂反过去抓住萧夕颜的手,她母后的手已经瘦骨嶙峋得犹如干柴,整个人吹灯拔蜡一般带着沉沉死气,那眼中一点注视的亮光在齐恂的眼里渐渐熄灭,犹如风烛残年……
萧夕颜的手沉沉倒在了床榻上。
齐恂的耳边只剩了一阵嗡鸣,身后宫人的哀嚎悲鸣全都被他挡在思绪之外,他像是被雷鸣横空击落,找不回思绪,被任意摆弄着让他节哀。
外头是风雨飘摇,齐恂忽然直起身子,木然地迈开步子跑进了大雨里,大滴的雨水从他头顶滑落,冰冷的水灌进耳朵里,他随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也分不清方才他哭了没有。
“聪明恂达,我给吾儿起名恂。”齐恂想起父皇握上母后的手,满意地拍着他的肩,笑道:“就是希望他成为朕最为聪慧的孩子,今日先生夸他学得快,不枉朕给予厚望。”
最为聪慧的孩子……
都是笑话,齐恂木然放肆地笑了几声,又捂住了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在万众期待里活,却忽然被人告知,他的期待都是一场凭空而来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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