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也在他打马游街的那一天正式展开。
殷盛乐不想跟着父母到前头去听临川侯的自辩,他不顾御医的反对,坐到沈徽的床边。
瘦弱的小少年脸色苍白,双颊上深陷着令人揪心的阴影,本就十分浅淡的一双嘴唇也彻底变了颜色,殷盛乐似乎还能闻出空气中那令人不悦的血味儿。
“殿下。”沈徽看见脸上挂满了不高兴的小豆丁走进来,他连忙起身,却因为右手上的伤势没法支撑身体。
殷盛乐坐在他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你躺着就是了,乱动什么呢?”
小娃娃整张脸的脸色都是黑的,他一抬下巴:“到底是怎么回事?”
背沈徽进来的合乐还没来得及换下他那身沾了血的衣裳,闻言便上前道:“沈公子才受了伤,精神怕是有些不济,不如奴婢来讲予殿下吧?”
“也行。”殷盛乐压着心底躁动不止的情绪,冷冷应声,眼光却一瞬也没从沈徽身上挪开过,胸腔里那颗暴躁跳动的心脏里,除去想要重重惩处凶手的冲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痛。
真真是遭了个大心。
父亲是个混蛋,祖父稍微好些,但也老爱和稀泥,至于其他血缘上的亲人,那就更是......殷盛乐看着小男主苍白的脸色,晃着一双小短腿,在这世上,在这么个时候,估计也只有对他稍微友善些。
而这友善也带着对男主的好奇和一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算计。
他一面听着合乐的叙说,一面趁御医叫宫人去煎药的时候扯了药方来看。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合乐给沈徽送完了宫中的赏赐,与他聊了几句之后,就要告辞,哪知他还没能走出去多远,就遇上了一个婢女,婢女上来就说自家夫人有请,还掏出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说是她家夫人的些许心意。
“奴婢早先就从前朝留下的老太监那儿听说过柳家的种种作态,啧啧,还当现在是从前呐?”
临川侯世子跟柳氏的丑事传得满皇城都是,柳家这个靠着女儿的裙带才起来的所谓勋贵自然也被像合乐这样常常行走于宫门内外的小太监们仔细八卦过。
“奴婢听人说呀,打前朝那会子起,柳家但凡想做些什么,都要给人又送侍妾又送钱的,而那前朝的官场腐败至极,竟也真叫他家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起来了。”在七皇子跟前,有皇后亲自指派的嬷嬷、宫婢,又有殷盛乐自己选的太监总管陈平,所以哪怕合乐也是皇后指派,但实际上他并不如莲实得脸。
好不容易能有个表现的机会,他自然是拼上全力地想叫殷盛乐满意,偏他嘴皮子也挺溜,说起柳家的事情来又是戏谑又是讽贬,趣味横生。
“还没等奴婢呵斥那婢女,就听见身后,沈公子的院子里,不知怎地就闹起来了!”合乐声调一转,殷盛乐看看坐在床头垂着脑袋的沈徽,身子不由往前倾去:“然后呢?”
合乐听见声响就要回转,却被那婢女拦住。
那婢女原是柳氏身边最最得用的大丫鬟,许是在柳氏身边狐假虎威惯了的缘故,竟伸手来抓合乐的衣裳,说:“公公,不过是我家少爷与兄长玩闹罢了,有什么好去瞧的,我家夫人还在前头等着见公公呢?”
“见?”合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你家夫人莫非是至今连个世子夫人的封诰都没能混得上的柳氏?”
婢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了。
合乐继续叱道:“咱家侍奉的是七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能说见就见的!”
他说完,将荷包往地上一摔,转身就回了沈徽的院子。
却见。
一个比沈徽小不了多少,却被养得肥肥壮壮满身横肉的少年正在拉扯沈徽。
这就是柳氏的亲儿子,名叫沈德,只比沈徽小五个月。
“奴婢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胖小子扯着皇后娘娘刚赐下去的贡缎,是殿下您说最衬公子肤色的那一匹,上头织着银杏叶的。”合乐将他所见的景象一一道来,虽没有添油加醋故意拱火,但还是叫殷盛乐听得极为火大。
听他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的沈徽也开口了:“合乐公公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入我房中去,看见了娘娘赐的缎子,便说想要,因是宫中御赐之物,臣不敢给他,他却不停,动手与臣争抢起来。”
他这个弟弟被柳氏宠坏了。
原先沈徽还是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的时候,沈德就常常往他的小院里丢些旧物来羞辱这个身为嫡长子的兄长,在柳氏的偏帮和撑腰之下,可以说,沈徽从落地到现在吃的大半苦头,都是来自于这对母子的刁难,而另一半苦自然是来自于身为父亲的那个人。
“实在是太不讲规矩了。”合乐也忙帮腔道,“奴婢还没走近呢,就听见有人惊叫,看见沈公子捂着手摔在了地上,那胖小子手里竟拿着根簪子,见沈公子倒地,他还要上前去踹沈公子!”
“幸而合乐公公及时赶到,才没叫臣伤上加伤。”沈徽冲着合乐感激地笑,后者也傻兮兮地露出一个笑容。
殷盛乐听到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抢你的缎子,还用簪子划伤你的手,这还不够,若是合乐未曾回转,你是不是还会继续挨他的欺负?!”
他感觉愈发地烦躁,很想拿起手边的东西砸下去,但又看一眼才刚刚受了伤,精神状态有些萎靡的沈徽,殷盛乐强行把这股冲动压制住了:“临川侯府的好教养......”
被压抑的躁怒让满室的声音沉寂,端着刚刚煎好的药,一个脸嫩的小太监十分小心地走过来:“殿下,该请沈公子用药了。”
殷盛乐给奉药的小太监错开一个位置,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把药碗送到沈徽手中,沈徽接过碗,眉头皱也不皱地一饮而尽。
小太监连忙收了空碗离开,却听见殷盛乐:“等等。”
小太监颤抖着回身:“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殷盛乐道:“这个药可有什么要忌口的东西,他能吃蜜饯不能?”
见他是问这个,小太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回殿下,御医说了,沈公子只需记得不要令发物入口,日常饮食清淡些,伤口也莫沾了水就好。”
“哦。”殷盛乐立马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块蜜渍的果干,“这玩意儿我远远地闻着都觉得苦,阿徽你吃口蜜饯压一压。”
“多谢殿下。”沈徽的右手不便活动,只能左手来接,然而殷盛乐已经扒着床沿将那块果干递到他嘴边,沈徽顿了一下,低头将果干咬进嘴里。
“咱们今儿就在娘亲宫里歇息,你也别怕,爹爹会敲打临川侯府的,他们......”殷盛乐拧了眉毛,“反正有我在,你可别憋着自己受委屈,那混蛋小子明知你是我的伴读还如此伤你,这一回非叫他狠狠受一回罪才好。”
一直蠢蠢欲动的某个念头又突然冒了出来,殷盛乐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幽幽地如夜风一样森凉:“阿徽,他伤你右手,本殿下叫人也砍了他的右手来给你赔罪如何?”
“殿下!”沈徽心头突地一跳。
他的讶声将殷盛乐从那种可怕的念头里拉扯出来。
殷盛乐的脸也有些发白了,而还没等他解释,就听见沈徽说:“臣其实伤得不重,他......臣那弟弟虽跋扈惯了,却也不值得殿下亲自出手去罚他。”
“断去手足,乃是身犯重罪之人才会被处以的重刑,自古以来酷吏无贤名,殿下若是为臣恼恨,断去他一手,那反而是臣害了殿下呀!”沈徽看着眼前的小豆丁的表情一点一点软化下来,从黑夜里的野兽,化作糯软可爱的家猫,他知道,殿下并非是狠心无道之人,也庆幸,殿下始终是愿意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的。
殷盛乐趴在他床边:“但你受的欺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罢了,等爹爹娘亲回来,我问问他们临川侯府是个什么态度,再想想该怎么叫他们给你一个交代吧。”
提心吊胆的合乐再一次给沈徽递去钦佩的眼神。
殷盛乐打发他再去搬一床被褥来,自己今晚要睡在沈徽隔壁,又找了各种借口把屋里的宫人打发出去,才小心地观察起沈徽的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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