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一一辞别,不过越潜相信后会有期。
临行前,张泽对越潜道:“而今檄文已经派人发往云越各地,号召国人响应起义,以后会有更多百姓加入我们。青王,我军只要打赢此役,必能竖立威望,真正拥有一块立足之地!”
越潜慷慨道:“我与诸君共勉力。”
在场的将士齐声道:勉力!
必须努力!
他们打仗,为的是像人一样活着,为的是过上有田有屋的生活。
数千人齐呼,声音震耳。
越潜亲自将军队送至道旁,风伯益执住越潜的手叮嘱:“刀箭无眼,请青王爱惜身躯!”
就怕越潜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头,把命给丢了,这条命太珍贵,云越复国的希望都在越潜身上。
越潜回道:“我知分寸。”
以前不是那么重视自己的性命,现在有数万人的性命寄托在身上,越潜会惜命。
再次扫视即将前往泽郡的亲友和士卒,越潜朗声道:“诸君,我们来日再相见!”
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越潜登上高地送行,见军队的旌旗在林间山道招展,阵容强盛。
从最初逃出奴船的几十位跟随者,到今日有三万名披甲士兵追随,越潜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强大。
“青王!探子来报,融兵主将已经入驻金谷渡口,主将叫桓伯宴,是融国桓司马之孙。”
风伯益之子风显大步登上山坡,向越潜禀报。
“桓伯宴……”越潜想起这么个人,是昭灵的友人,年纪与自己相仿。
风显知道越潜在寅都生活过,连忙问道:“青王认识他吗?”
“有几面之缘。”越潜确实认识。
桓伯宴带兵打仗的经验不算丰富,但是在攻打维国章城时,展露出色的军事才能。
越潜道:“以此人为主将,率领的必是融国的主力部队。”
在寅都多年,越潜十分了解融国那些显赫的家族,桓伯宴,桓通,都属于桓司马家族。
风显面露忧色,惊道:“这是派出融国的精锐啊!”
转念一想,又感到自豪。
他们这些起来造反的人,几乎都是刑徒和徭夫,以前身份低贱,被视作猪狗,如今让融人再不敢小觑。
越潜分析:“以云越而今的混乱情况,融国要继续占据云越,必须出重兵镇压。融国太子想迅速平乱,不惜放慢对维国的征伐,将融国的部分主力调往云越。”
越潜背着一只手,观览远山,仿佛在遥望寅都王宫,他说道:“老融王快死了,一旦国君死去,融将要服丧,服丧期间还必须休战。”
越潜消息灵通,知道融王时日不多了,这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
已经是寒冬腊月,南方的山林仍旧葱翠,越潜熟悉寅都的冬日,知道此时寅都城郊白雪皑皑。
风显英姿飒爽,握住剑柄:“融国太子想在融王薨前将我们解决掉,恐怕不能如他所愿。”
如果老融王身体能再拖几年,而且没有将权力转交给太子昭禖,那融国势必会走向衰败,云越早晚会脱离融国的管控。
上苍庇护融国,将融王之位传至太子昭禖手中,融国日后仍旧强盛。
太子昭禖是个可怕的对手,风显还不了解,越潜很清楚。
大战将至,越潜不感到紧张,反而有些怅然。
越潜能想象白雪皑皑的融国王都,在城南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公子灵身穿朝服,乘坐上马车,前往王宫。
路面上留下两道车辙,北风在车窗外呼啸。
公子灵,天寒,请多加衣服。
**
冬日即将结束,寅都突然降下一场大雪,整座城市白茫茫一片,昭灵乘坐的马车这些时日不停往返王宫与自己的府邸。
融王病危,昭灵与许姬夫人守在床边,照顾已经神志不清的融王。
昭灵刚从云越返回寅都时,融王还认得他,摸着他的脸,以很慢的语速问:“阿灵多时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他去云越,刚赶回来,这一路没少受苦。”许姬夫人揩泪,也不知是因为融王和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回来了,心里欣慰,还是在心疼他舟车劳顿。
应该二者皆有吧。
融王问:“孩儿,云越局势如何?”
昭灵跪在床前,贴着融王耳边,大声道:“父王,桓通将军刚歼灭云越北部的贼寇,大获全胜!”
报喜不报忧,云越各地贼寇蜂起,刚平定一起叛乱,总会有另一起。
“桓通啊……”融王思索这人是谁,年老体乏,竟就睡去。
过了许久融王转醒,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端详昭灵,像似怕记不住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言语充满慈爱与感伤:“阿灵,孩儿。”
“父王。”昭灵噙泪,执住父亲苍老的双手,内心伤感。
昭灵刚返回融国,融王还能与他交谈两句,隔日便无法言语,昏昏沉沉。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昭灵匆匆进宫,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不惧风寒。这些时日每到清早,昭灵都会赶往王宫,黄昏时分才从宫中出来。
他进宫陪伴父王,亦是陪伴悲伤且劳累的许姬夫人。
昭灵没有参与朝会,每日做的事,不过是陪伴在年迈的父母身边。
午后,太子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身来,前来探看融王。
太子过来时,融王正在昏睡,太子在屋中与母亲许姬夫人小声交谈几句,便与昭灵出屋,来到在下过雪,异常清冷的苑园。
俩兄弟并肩在雪地里行走,走至亭子前,迈入能挡风寒的亭子,太子道:“阿灵意志消沉啊,若是父王还清醒着,亦不愿意见你这般。”
昭灵轻轻拍去风袍上的雪花,回道:“兄长,我懂生老病死的道理。”
窗外腊梅盛开,腊梅树上有一只叽叽喳喳的胖麻雀,昭灵看见它微微一笑,那笑容稍纵即逝。
昭灵问道:“舒王反复无常,投靠维国,试图驱逐我国在舒国的驻军,兄长打算如何处置舒王?”
太子显然也看到那只胖麻雀,还认出是融王下令让涓人喂食的那只麻雀,一条小生命。
太子道:“杀了,再立一位听话的新舒王。”
舒国国内都是融国的驻军,舒国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阿灵,舒国的灭亡早已注定,不过是灭在维国之手,还是融国之手的差别。”太子望着窗外,北风将雪花往脸上吹来,脸庞湿冷。
太子喃语:“弱肉强食,就是这样的世道。”
这是弱小的国君无法生存的大合并时代,就是强国也在拼命相互厮杀,避免被瓜分,消灭。
昭灵回想自己出使舒国时,曾受到舒王的款待,难免有些惆怅。虽说舒王是个颟顸荒淫的君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阿灵不必为灭舒国有功而心怀愧意,也无需为越潜谋反而自责。”太子十分了解昭灵,语重心长。
昭灵愧疚,坦言:“兄长,我确实有过错,愿受责罚。”
当初若是疏远越潜,不放任自己的情感,就不会给融国养出一条老虎。
太子道:“若不是你,孟阳城和金谷关早就失守。将功抵过,足够了。”
人谁能无过,又怎能预知未来。
最初饶恕越潜性命的融王,显然做出了错误决定;本该在流放途中杀死越潜的太子,因为手下办事不利,也有过错。
“此事不必再提,此事往后也不会有人再提起。”太子言语霸道。他早下令,不许任何人走漏云越南部贼目“青王”是公子灵侍从的事。
昭灵想说点什么,又作罢,他打量太子的脸,雪花消融在脸上留下水渍,于是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手帕,反而用它擦拭昭灵的脸,两人都顶着雪花行走在苑园,脸上都有雪水。
融王即将病逝,太子即将成为国君,日后,身边恐怕只有昭灵这么一个掏心掏肺的至亲。
国君都是孤独的,因为王权使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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