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在门外站得脚酸,立即坐下,他正襟危坐,恭敬回道:“桓通将军的援军后天能抵达孟阳城,人数只有五千。”
桓通将军在云越北地平乱,与贼目常贵作战,自顾不暇,派出五千援兵已经很够意思。
稍作停顿,卫平又道:“余城四千援兵,桓通将军五千援兵,近一万精兵,对付这帮刑徒绰绰有余。”
卫平整理衣袖,望着窗外飞舞的融兵旌旗,悠悠道:“经过昨夜的金谷关大战,刑徒死伤不少,现在刑徒中能作战的人应该不足四千,其余不是妇人孩子,就是老弱病残。”
这些老弱妇孺,不仅不能作战,还会成为越潜巨大的负担。
“越潜如果抛弃老弱妇孺,或许能够突围成功,在金谷渡口抢条船,带几个悍卒仓皇逃回云越南部。”卫平认为但凡是合格的将领,在战场上都会遗弃拖后腿的百姓。
昭灵静静听卫平分析,他低着头,细心收拾地图,忽然抬起头,幽幽道:“他不会这么做。”
被纠正后,卫平陷入思考,他信公子灵的判断,因为越潜曾是公子灵的枕边人。
收拾好地图,昭灵起身,把地图放在书架上,当他转过身来,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深邃,他缓缓道:“如果越潜无法南下,刑徒又死伤大半,到那时,危险的恐怕不是金谷关,而是孟阳城。”
这句话惊得卫平猛地站起身。
云越西部是山地森林,养活不了近万名刑徒,但能容纳四千人。
想到一个从不抛弃弱者,深受部下爱戴的贼目,带领四千贼众,流窜在西部山林,频繁骚扰融兵,那融国的矿场和冶炼场将永无宁日。
金谷关融国守将的寝室里好几份云越地图,越潜熟练地取出一份,将地图铺开,手指沿着一条河流移动,落在一处地点,说道:“彭震来报,一支融兵队伍刚刚在南夷水北岸的金谷渡口驻扎,人数约莫四千。”
要想从金谷关返回云越南部,最便捷的一条路,就是途径金谷渡口,再在金谷渡口乘船过南夷水。
风显道:“融兵截断我们南下的道路,肯定是想将我们困在金谷关里。”
他将地图仔细端详,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说道:“四千融兵不多,在其余援兵还没到来前,我愿意率领士卒拼死将金谷渡口夺下。”
风显性格刚烈,在他看来,不反抗就会坐以待毙。
“莫急,还没到这一步。”
风伯益的手指向金谷渡口对岸的一座县城——彭县,他问越潜:“张军师可靠吗?”
今日早上,金谷关曾开启过南城门,放一支二十来人的弓兵小队入城,正是樊春的队伍。
樊春到来,携带一个消息:越潜的军师张泽正在攻打彭县。
越潜道:“可靠,张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能让青王这么夸赞,可见是个人才。
风伯益道:“金谷关中的米粮足够吃上十天,高大牢固的城墙也足以应对融兵的讨伐,正好在这里整顿一下。昨日大战,有不少士兵受伤需要养伤,咱们也两三天没合过眼了。”
瞥眼青王的模样,经过昨夜激烈的战斗,再加上伤痛折磨,他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忧。
再坚毅的人,也会有支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啊。
原先就意料到金谷渡口可能有大批融兵,如今真得被围困,越潜的反应很冷静,他命令风显:“你率领一支队伍到城北巡视,确保大伙出城伐薪,捕鱼不会受到孟阳城官兵的侵扰。”
“是,青王!”风显领命。
经过昨夜的并肩作战,他对越潜打心底佩服,对越潜的命令很顺从。
风伯益叮嘱:“阿显,把能动的人都喊上,得多伐些木材,多捕些鱼。到时融兵要是从两面夹击,咱们就得紧闭城门。”
风显道:“我晓得。”
见儿子火急火燎离去,风伯益起身,向越潜作揖:“正让人加高西边的城墙,我去看看修筑得怎样。”
这座固若金汤的关隘,有一处致命的薄弱点,就是西面的一堵城墙修筑在悬崖峭壁上,因为位置特别险峻,所以城墙比别处低矮。
只要有人敢冒着死亡威胁,以溜索的方式抵达悬崖,就能攀爬上城墙,进入城楼。
昨夜,他们用这种方式攻入金谷关,驱逐融兵,成为金谷关的主人,如今当然得堵上这个漏洞,让后来者没有同样的机会。
越潜起身回礼,说道:“城关守卒养有家畜,刚有人向我上报,说有羊四十五头,今日就将它们宰杀,好好犒劳大伙。”
风伯益已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想到它们的肥美的味道,也馋得咽口水,何况平日里吃糠咽菜的刑徒。
能有一口肉汤喝,对刑徒而言已经像似在做梦,何况还有实实在在的羊肉吃。
“哈,这些融国守卒可不只养羊,还酿酒!咱们今晚正好喝酒吃肉!”风伯益激动地搓着手。
金谷关的融国守卒逃跑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城关内有不少库钱,大量的甲胄武器,还有满坑满谷的米粮。
午后,金谷关北门外支起数口大锅,把柴火烧旺,烹煮羊肉。
所有的刑徒,无论男女老幼,都能分到一小碗羊羹汤,沾沾荤味。
除去羊羹汤外,还有香喷喷的蒸米饭吃,人们欢声笑语,像在过节那般。
越潜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如昼的灯火和热闹的人影,他第一次看清楚追随他的队伍,之前要么太匆忙,要么没有这么大的空地,将这么多人容纳在里头。
静静地在灯火阑珊处坐下,越潜见大食案上摆满食物,食案旁还坐着几位亲友,有风伯益父子,有樊鱼,樊春,彭震。
他们的食物和其余人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多出一坛酒。
一人倒上一碗酒,一坛酒便倒得一滴不剩。
美酒浅尝辄止,可不能喝得伶仃大醉,倒头就睡,有敌报都不知道。
樊鱼手捧一碗热滚滚的羊羹汤,他用木羹勺搅拌美味的羹汤,说道:“我刚被押到矿场那会,什么也还不懂,就被监工塞进矿井里。真倒霉,才来几天就遭遇矿井塌崩,压在土里。压了两天,我就向神明许愿啊,死前就想喝碗肉汤,那就无憾了。不想没死成,肉汤没有,倒是挨着监工一顿毒打,责怪我们挖塌矿井。”
呼呼喝下手中的羊羹汤,整个身子暖和起来,樊鱼口齿留香,回味无穷,觉得说不出的舒畅。
风显揶揄他:“死了吗?”
樊鱼道:“不想死了,想以后经常能喝上羊羹汤。”
众人发出一阵笑声,樊鱼也跟着大笑,笑着笑着眼中有泪花。
樊鱼端着装酒的大碗,站起身来,慎重其事走到越潜跟前,噙着泪向越潜敬酒,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向越潜敬酒。
无论他们能否出金谷关,顺利回到云越南地;也无论今夜之后,他们是否还活着,心中都已经无憾。
在起事之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根本不敢想,真得能经过反抗,打开脚镣,成为自由人。
他们等待了漫长的时光,在苦难中消磨掉意志。
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绝望中未曾放弃希望。
越潜一口气将一大碗美酒喝完,他感觉伤口的疼痛减轻许多,感觉城楼的北风不再寒冽,感觉整颗心也是暖和的。
他以前当公子灵的侍从,经常喝酒,那时他不贪杯,也从不觉得酒有这样的功效。
今夜这一杯酒,意义非凡。
酒食撤去,谈笑声远去。
越潜步下城楼,在彭震的陪同下,前往城门外的营帐巡视,看视戍守的士兵。几天前,这些士兵还只是卑贱的,任人打骂的刑徒,而今他们身着甲衣,腰佩短剑,威风凛凛。
脚上没有脚镣,腰背也挺直了。
士兵见到越潜,无不是肃然起敬,一声声“青王”,在营帐之间回荡。
离开北城门外的营地,彭震随同越潜来到城门入口,数名士兵启开沉重的木门,放这座关隘的主人进城。
“青王,明日是不是要作战了?”彭震不懂得分析战局,但他有很好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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